往事记忆之二 肖鹏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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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手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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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下半年,我下乡所在的桃川农场正在开展“三查一清”运动,工宣队、贫下中农宣传队进驻我们这个全部由知识青年组成的农场,揪出了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夜以继日的进行批斗。
那时,我睡觉的那间房里有一个硕大的“木箱子”,是由一块一块木板拼镶起来的,是个谷仓,有一人多高。谷仓上面,不知谁扔了一本无头无尾的书,我搬进那间房时,它就在那里了。我曾经翻过一下,知道是一本《毛主席著作选读》,几乎人人都有的。
那天早晨,我刚起床,一个人闪电般窜进我的房间,又闪电般跑了出去。当时我没在意,便刷牙去了。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吧,欧阳,一个被揪了出来的“牛鬼蛇神”急匆匆地跑到我隔壁工宣队队长的房里去了。过了片刻,工宣队长,还有贫下中农宣传队队长及一些队员,随同欧阳一道,匆匆走向设在菜园中央的厕所。我,还有几个同队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也随即跑了过去。工宣队长弯着腰,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的从茅厕中夹出了一张纸……
人,都是要大便的,大便后,要把屁股——不,应该说要把肛门揩拭干净,揩肛门的物料,有草,也有用木棍的,但最多的是用纸,为求文雅,人们称这纸不叫擦屁眼纸,而叫解手纸。工宣队长现在从茅厕里夹出的这张纸,就是解手纸。我一看到那张纸,就明白了,这是从谷仓上那本书上撕下来的。今天会有一个人要倒霉了。
宣传队马上展开了排查,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先于欧阳如厕的,是彭君。欧阳如厕时,刚蹲下,无意中一低头,顿时就魂飞魄散,提起裤子便跑了出来。彭君也供认不讳,说那确实是他用过的,是从谷仓上的那本书上撕下来的。
“撕的时候你知道是红宝书吗?”
“不知道。”
“用的时候知道吗?”
“知道。”彭君低着头,哽咽地回答,声音象蚊鸣一般小。
“知道了还用!”工宣队长大声喝道:“你知道是什么性质吗?”
全场鸦雀无声。彭君终于挺不住了,号啕大哭。同他一起哭的还有他的妻子。他们是我们队唯一的一对夫妻,已生育了一个男孩。
两支宣传队经过紧急磋商,也许还请示了他们的上级,决定派一可靠的人,押送彭君到县里去,交公安局处置。
彭君自己找了块大纸板,做了一块牌子,写上“现行反革命彭某某”字样,还在“彭某某”上划了三个大红叉,用一根麻绳挂在脖子上。押送他的人找了根绳子,松松的,象征性的将他绑了起来。临行时,我们全队的知青,稀稀散散的到处站着,默默的目送他的妻子,抱着他们的孩子,抽泣着,一直把他送到公路的转弯处……
当时,许多人都认为,彭君最少也得蹲三年大牢。
没料到,第二天。彭君便回来了。那是下半日,我正和押送他到县里去的廖君一道,在公路旁的菜地里栽白菜秧,听到有人喊我们,抬头一看,竟是彭君。他喜孜孜的跑到我们身边,还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给我们每人开了一支。
他说他在县里和其他犯人一道被游了一次街。他说公安局要他回来接受群众的批判。他甚至还告诉我们,公安局的人对他讲,他的问题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当时,我们都为他感到轻松,感到高兴。“三年徒刑”之说当是神经过度紧张了。
彭君回来以后,每天都和其他的“牛鬼蛇神”一道,站在台上接受批判。他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文革期间,要养家糊口,无暇加入这派那派,最多就是倒流回城,在土方队挑土干活,挣生活费,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在批判他时,除了大骂他一通毁坏红宝书,思想如何如何反动,罪行如何如何严重以后,就再也没有触及过他。每天就是挂块牌子(牌子上的字,按工宣队的意思,改成了“坏分子”),垂着头,站在台上,典型的一个“陪斗”。
到了运动后期,开始定性时,他被“解放”了,是最早一批被“解放”中的一个。
几十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他被往县里押送时那凄凉的面容,还有他妻子强忍着的抽泣的声音,也还有,还有他开给我的那支烟的淡淡的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