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疆回到我又爱又恨的家乡长沙,我的想法变了。既然逃到边疆仍然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何不学孙悟空闹一遭阴曹地府。不过我和孙悟空的动机相反:孙猴子大闹阎王殿,是为了把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划掉,得个长生不老、与天同寿。而我只不过一心想要把我的名字重新加回到我家的户口簿上去,过一个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
我随着哥哥加入了造反的行列。1967年的夏天,长沙造反派声势浩大,各地的返城知青也纷纷成立了造反组织,例如湘江风雷知青支队、直属支队,还有红一线、知青造反团等等。各个组织联合行动,高喊着“我们要户口,我们要生存,我们要返城”的口号,举行了几千人的游行。造反派还迅速包围占领了当时的南区公安分局,要求给知青上户口。听到消息以后,我赶忙拿着家里的户口簿跑去,只见南区公安分局里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都在争先恐后地排队上户口。我也努力挤进去,果然我的名字又上了家里的户口簿,还给我发了几个月的粮票。不过我当时高兴得太早,只过了几个月,造反派失势,我的户口又被注销了,我又还原成个一无户口二无口粮的返城知青。
我哥哥他们一群江永知青驻扎在湖南省委招待所,他们都是有思想、写作能力很强的大哥哥姐姐。他们写出了大量的文章,控诉他们在江永几年遭遇的苦难。他们的文章张贴出去以后,总是引来许多人观看,许多人一边看还一边议论,流下同情的泪水。他们还派人上北京送材料,向中央有关部门直接反映情况,恳求中央来人调查解决。
当时我总是跟在这些哥哥姐姐的身后,帮着写材料、贴标语、发传单。为了写材料,我也跟他们一起到韭菜园的农业厅招待所“提审”过“走资派”杨第甫。杨在五、六十年代曾担任湖南省委秘书长,分管知青上山下乡工作。通过“提审”,我了解到湖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由来和一步步发展。据杨交代: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由于“人民公社”“大跃进”导致接踵而来的“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农村“非正常死亡”(明白点讲就是饿死)几千万人,许多地方劳力缺乏、田地荒芜、恢复很慢。与此同时,城市经济严重停滞倒退,虽然精简下放了一大批干部工人,但每年毕业的大批青年学生无法安排就业,所以提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主要目的是解决城市待业问题。所以后来“知青办”也称为“安置办”。我感觉到决策者在考虑和布置国家大事的时候,“知识青年”只是一个数字和观念,“上山下乡”只是一种策略和手段,大约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作活生生的人来看待过。
在这段时间里,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偷了公家的东西。因为身上的衣服太破,又没有钱和布票添置衣服,发现招待所的被单到处乱扔,就麻起胆子用一大卷标语裹夹着一床被单回了家,将被单染成青色,请裁缝做了套衣服。因为染色的技术太差,深一块、浅一块的,当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文革逐渐从文斗发展为武斗,两派都到军事单位抢枪。有一个江永男知青想讨好我,要送我一枝白朗宁手枪,我拿着把玩了几天,还是退还给了他。后来同说有知青在武斗中被打死了,被称为“烈士”,不过这种光荣头衔只在自己的组织里被人短暂地记得。我至今不能忘记亲眼目睹的一幕惨剧。有一个江永知青在省委招待所食堂里为了吃饭的口角不小心拉响了手榴弹,当场炸伤四个人。一个头头立即将这个知青捆绑起来拖到院子里,一梭子子弹扫射过去,这个知青的双腿顿时血流如注,惨不忍睹。我看到这一幕心里沉重极了,马上回家,从此再不去了。后来听说受伤的知青死了,开枪的头头在文革后期也被枪毙了。在那场疯狂的政治运动里,人们打过来杀过去,可谁的命运也没有变好。
转眼到了1968年,文化大革命进入了“要安定团结”、“斗批改”的阶段。革命委员会成立,部队介入文革,军宣队进驻,地富反坏右都被关起来,参加过“打砸抢”的人也都被抓起来审查。我大弟弟因为街道上无休无止来抄家、挖地三尺找旧社会埋藏的枪支弹药,忍无可忍和干部吵起来,推推搡搡中打了街道主任一拳,也被军宣队关押起来,说他是“阶级报复”,打得吐血。一个耳光打下去,耳膜破了,到现在还是半边聋。江永县也派人到家里把我哥哥抓回了江永,关了两年才放出来,究竟是什么罪名,我们至今仍不清楚。哥哥出来身体已经不行了,没多久得了败血症,又没钱治,1974年去世了。街道干部还带人冲到我家来开我母亲的批斗现场会,说她是支持唆使子女造反的黑后台。他们进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对着我父亲的遗像独自垂泪。街道干部去摘像框,发现像框两旁我母亲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一副挽联,上联是“子欲养,亲不在”,下联是“树欲静,风不止”。这还了得,这明显是恶毒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为老右派、历史反革命鸣冤叫屈,立刻把我母亲拉出去关进了街道办的“学习班”。
斗的斗了,批的批了,关的关了,这就叫安定团结。只剩下我和小弟弟在家,早已揭不开锅,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街道上天天催我快点回靖县去,我们一起下放返城的知青一个个回了靖县,只有我还是不敢回去。几年的生活经历和思考,使我对知青上山下乡的真实性质有了深刻了解,对于回乡继续劳动争取前途出路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又想起那二十箱蜜蜂,我走后肯定是跑得无影无踪,回去怎么赔得起大队上的贷款,说不定还落个“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不久又听说返靖的知青不少挨了批斗,下放在园艺场我们五中带队知青孟铁强被批斗后投塘自尽,同学校同年级同下乡的朱稚黄因为反动标语事件被判了七年劳改,我就更不敢回去了。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老天啊,天这么宽,地这么广,怎么就没有一块容我们母子们安安静静生活的天地!
此时我的一个熟人魏老师来看我,平日里我们喜欢在一起谈论文学作品。她很同情我,劝我在长沙找个人嫁了算了,只要嫁了人,生活就有着落了。我看多了文学作品,想象中的婚姻应是纯真爱情的归宿,为活命嫁人那不是历史、人格倒退了好多世纪吗?魏老师费了好多口舌,要我好好想想,想通了去找她,临走前说:“你最好早点做决定,街道上逼得急,回下放地没有好日子过,留在长沙至少还可以照顾你妈妈和弟弟”。
正在思前想后,邮递员送来了新疆姐姐的信。信上问我怎么还没有去,说他们虽然受了点冲击,日子还过得去。姐姐还告诉我,近来内地跑去新疆的女孩子不少,他们连队许多老单身汉都讨了老婆。她已经帮我物色了一个年轻的复员军人,又能干,脾气又好。她已经把我的照片给他看了,男方很满意,答应给我做几套新衣服。姐姐还说,现在去还来得及,只要结了婚,马上就可以迁户口。要赶快,赶上今年分秋粮。
看着姐姐的信,我凄然一笑。又是嫁人,也是嫁人!看来我们返城女知青除了嫁人没有路走了。与其嫁个素不相识的远方人,还不如听魏老师的劝,就在长沙找个安身之处算了。晚上去了魏老师家,她很高兴,夸奖我识时务,说:现在女知青要想嫁城里人还不容易,听说过长沙给返城女知青编的顺口溜吗:“不是不爱你,吃不起黑市米”!(指通过非正规渠道购买的高价粮食),还幻想什么白马王子,死了这条心面对现实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要我第二天晚上再去一趟,只说是借书,不说别的。
第二天晚上,我如约而至,看到她家坐了个青年人,上上下下打量我。隔天,魏老师高兴地来报信,说昨晚那个人看上我了,问我的印象如何。我说15支光的泡子(即15W功率的白炽灯泡)灯光太暗,没看清楚,好象蛮成熟老练,有文化,但不象干部也不象工人。魏老师说:“你们今晚自己见面谈吧。我可没有介绍你是知青,只说是我们学校代课的音乐老师。”
晚上会面,我竹筒倒豆子什么都交代了,他也谈了他的过去:他姓彭,读中专时划为右派,后来中央有指示,中专学生不划右,毕业时甄别摘帽了。他先被分配进厂当技术员,后来被精简回了长沙,现在区办厂子搞技术,机械制图、车工都来得。父亲已过世,哥哥已成家,他因为历史原因,快三十岁了,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母亲与他住在黎家坡自己的小房子里。他表示不嫌弃我的知青身份,那是社会不给我机会,愿意带我到社队企业学技术,还可以带我弟弟做徒弟。我感觉他和我有相似的不幸,应该有共同语言,对家里也会有帮助,就下决心跟随他去闯荡江湖吧。

哥哥冯世续,江永知青,1944年生于北京,1974年病逝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