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会计(铺口人物志)
我们刚到队上,队长就把队委会成员一一地给我们作了介绍,每介绍一个,必定有一个穿砣砣扣子衣服的人站出来,手脚无措地笑,也不言语,眼睛却望着自己的一双赤脚。“谭会计屋里有点事,冒来,你们以后可以见到他。”队长说。没有讲知识青年要如何如何那些话。我有些疲倦,就望望四面熏得墨黑的板壁,望望挤在门口、大小不一的脑壳。
几天后的一次出工,细伢指着一个单单瘦瘦,背着蓑衣的人说:他是谭会计!谭会计劈面走拢来,我打过招呼后,他笑笑“知识青年?好,好!”从我侧边走过去。我回头望了他一下。
别人告诉我,他是从邵东逃荒到这里来的,为了找一点依靠,改姓谭,并和队上谭姓人家认了兄弟。从此他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娶妻生子,融合成当地人。队上谭姓人家的子侄辈也就“我满满,我满满”地乱叫。他是队上的唯一知识分子,据说以前在银行当过会计,在队上当会计就顺理成章成了。我见过他公布的账目,斜斜的墨笔字,数字是财会人员惯用的写法,清楚、清澈,看了舒服。
他有一手绝活,算盘打得烂熟,在公社,大队所有会计中,无人能及。有一次,我到他家里,他给我表演,两只手同时打“九九规”,辟里叭拉,象一阵狂风暴雨扫过算盘,然后嘎然而止,看算盘两端,数字竟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他说两手打,可以互相验证。谈起算盘那本经,他微凸的眼睛就发光:“打算盘那‘白事’,就是要打得多,就打得巧!”他冲着我笑了又笑。我点头说是。
他一连养了六个女,梅啊,秀啊,英啊。。。。。。矮矮胖胖的一屋,他不是强劳力,农事也不是很能干,一年的工分是中等水平,但他家的生活却是中等偏上,这真是个奇迹。社员们说,当会计的人会划算。怕莫是的。那一年,粮食很紧,好多社员家上山挖芒顶粮食。每天早晨,井边捶芒的声音,彼起此伏,十分热闹。每次分返销粮,为了几十斤稻谷都要争到鸡叫。谭会计从来不去争,别人争得起劲的时候,他伏在膝头上睡觉,等到大家都觉得争的都是一些空话,而不想再争的时候,也是他梦醒的时候,他揉揉眼睛,满脸倦容,说几句话,大家都不做声,会也就散了。
谭会计家是为数不多、没有断粮的家庭之一,每天早晨都能看到他端一碗糊米粥,一边吹,一边转着碗,喝得满头大汗,让人羡慕不已。看到有人来他家“趟家”,他会用筷子点着碗里的糊米粥对人说,“戚代个好,戚代个好,健胃的。”一付怡然自乐的样子。人家当然知道:别人饿得吐清水,他却在谈健胃的养身之道,其意是说他家没有断粮,但又不好直说。
谭会计终于有了一个崽,那是我离开以后的事。再见他的时候,我穿着秋天,他穿着冬天。两手插在棉衣的袖子里,说:他儿子叫“乡民”,是他取的。“当农民好啊,不担惊,不受怕,想做就做一下,不想做就不做,困一觉,好自由!”于是,我想起他当年端着碗糊米粥一边吹,一边转碗的那种满足。
谭会计硬要喊我漆一餐饭,说我还记得他,说我来看他,不简单,不简单。好远好远还在喊:“要记得日子啊,要来啊,要来啊!”那天,我去了,坐在火塘的矮板凳上,一个正位子。他非要我坐这个位子不可。蜡肉炒辣椒是一个好菜,放在火上的锅子里,他用筷子点着锅子不停地喊:“漆 啊,漆啊,莫做客啊!”火塘里的烟子朝我这边吹,熏得我泪流满面,模糊的泪眼中,只见他的筷子仍在不停地点,我眯缝着眼把筷子伸向锅子,一夹,竟是满筷子锅灰。“漆啊,漆啊,莫做客啊!”他老眼昏花,以为我还在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