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和小懒
这是我生平中第一次领用东西,而且是政府特意为我们发放的——一根扁担。到生产队报到的第二天,队里组织我们开了会,听过队部领导半懂不懂的欢迎致辞后,在一片热烈的掌声里,我领到了这根扁担。拿到扁担,一向小资情调比较浓的我,坐在吊脚楼上,在扁担上刻下了“胜似闲庭漫步”的字句,正为自己能想出这么一句浪漫的话语骄傲时,回头却看到同屋伙伴在他的扁担刻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字样,心里存着万分的不屑。
第二天是集体上工的日子,我拿着我的扁担走进队部院子里时,一同下放来的知青张把我拉到了一旁,压着嗓子说,你怎么在扁担上刻了那么句话?!快去改了吧。怎么……?没等我的话问完,就见队长到了我身边,他笑着问我,小伙子,你这扁担上写的是什么呀?小张忙着说,哟,大樟,你这字没刻完吧,下一句是什么呀?边说边向我挤眉弄眼的,我犹豫了一下,说,队长,我还没刻完呢。说话间,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下工回到屋里,我不得不在扁担上刻上了第二句“敢上涛头战恶风”。看着两句话不伦不类地排列在一块,心里觉得颇为滑稽,可还是让它们就那么地呆在了那扁担上,而且一呆就是好些年,这根扁担一直跟随着我从知青点到县城,再回到省城的家里。
岩脚大队共有十六户人家,九十几口人,看着人挺多的,可真正的壮劳动力却只有十几个,这其中还包括了我们八名知青,其余的都是些老人小孩,再就是专门在家忙家务的妇女们了,我们这些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一到队里,成了一个顶俩的壮劳动力。队里别的什么都没有,牛却不少。牛在农村是个宝物,而且常被当做神物看,是不允许随便宰杀的,农忙季节,劳动力少,重的累的农活都指着它们。来村前,大队部就有规定:每个壮劳动力都能分到一条牛。于是刚领完扁担不久我们每人又分到了一条牛。到靖州时我才十六岁,是八个人中年纪最小的,分牛时,队部里的人说,人小就分一条小牛给他吧。于是分到我时得的也就是队上最小的一条小牛犊,在家时,家里曾养过一只猫,对小动物我一向有着偏爱,有了自己的小牛,心里自然高兴得很,一天到晚都看不够似的,牵着小牛儿去吃草,看着它和那些大牛们站在一块,瘦小着身子,心里满是怜爱,还这么小就离开了母亲,感觉它的遭遇很像如今的我,再想着,一到开春,它就得象那些大牛们一样要到田里去耕作,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于是每次放牛我总是爱护有佳,当别的牛被同伴们赶得疯跑时,我的牛总是如同学者一般慢条斯理地或吃草,或观察这个世界。只要没什么事可做,我便带着它去寨牙河洗澡,到田埂边散步,小牛犊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平常不肯在人前说的话,这会有了说处,小牛是个极好的听众,听我说到动情处时,它也会用满是同情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心酸酸的。开春了,农忙的时节来了,牛儿们经过一个冬天的调理,一个个膘肥体壮,知青组里的好几个同伴把牛们赶到一块,较起劲来,又是让它们比赛犁田,又是让它们比赛奔跑,唯有我的牛什么也做不了,它成了全村有名的一条懒牛,这会有人来传授经验了,说是牛爱吃人尿,让我没事就撒泡尿给它喝喝兴许还有救,怕我不信,当即便做了示范,果然,那牛吃了尿后跑得风快,那人骄傲地喊叫着,看!看!神牛哦神牛!。虽然看着觉得挺有趣的,可我还是不干,觉着要那样做对它挺亏心似的。我的牛到死也没摆脱“懒”的恶名,第二年冬天的时候,它和同伴们一起在山坡上吃草时,踩着雪摔了一跤,伤得很重,于是被村子里的人宰着吃了,那会儿的我很伤心,我知道是我害了它,要不是太溺爱它,它会活得很好的。牛死后,队里没再给我分牛了,我被调去看守碾米房。
农村生活的开始
到靖州时,我还是个毛小伙子,还好,同在一个知青点的都是些像我一样的毛头小伙,在大队部里队长称我们叫红卫兵小将,大队书记把我们当成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于是从到大队部报到的那一天起,我们的身份就显得有些模棱两可,这对我们来说倒是很有些好处,都说知青生活如何如何地苦,我还真是还没感觉到,我感觉到了的应该说是一些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靖州的山山水水哪,靖州的少数民族风情哪,还有小姑娘小伙子们身上穿的绣着颜色鲜艳不同图案的花边哪……这一切对我这个从小就是城市生活的小伙有着相当的新鲜感。
我和几个一同下乡的知青同住在一间吊脚楼里,楼脚下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名叫寨牙河,河从海拔一千多米高的青殿山和宏岭山之间流出,初夏的夜晚,躺在吊脚楼的木地板上,听着河水从深山乱石间奔腾窜出,时而湍急时而舒缓的水流声,看着满天的星光斜斜地挂在楼外的屋檐上,心里有着无穷的快乐,这份快乐一迸发出来就成了歌,我不会识谱,会唱的歌也不多,在家时,怕别人说我五音不全,所以从不轻易开口唱歌,到了靖州,一是因为高兴,再是估计农民兄弟们懂音乐的不会有几个,所以总抱着几分侥幸,起初也只敢在夜里喊上一会,后来,一高兴了,大白天地也敢唱了。当然我的歌声时常引起在地里劳作的人们的侧目,不过他们送上的总是那种善意的微笑。
在知青点我是一个最闲不住的人,喜欢出一些小点子,做一些小玩意。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水稻收割完毕,谷子也在秋后的阳光下晒得差不多时,便可听到家家户户舀米的声音,那时的农家,舀米的工具很原始,用的是石槽,石槽的正上方是一个大的长圆锥形的石锤,石锤绑在一根大木头上,利用杠杆的原理,操作时一个人站在木头的一端,谷子放在槽内,脚踩在木头上,一上一下地使石头抬起落下,通常舀一升米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住在河边,听多了河水沽沽的声音,于是总想怎么能利用起这条小河,便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个设计,读书时我喜欢理工科,设计一个水能碾米机器对我来说并不是件很难的事,难的是如何去说服大队,要他们接受并支持我完成这一个设计,我向队长说了碾米机器的种种好处,还好,队长虽然半信半疑,可因为碍着我红卫兵小将的身份,还是答应了,他分配给我的几个帮手,也就是同屋的几个知青。不到半个月,我们用石头,木材建成了我们县第一个水能碾米机器,地点就在我们吊脚楼的前方不到两里处。刚建成时,看热闹的人挺多的,却没一个把米送到我们这来碾的,于是我们到附近农家借来了些谷子,一遍一遍地演示给当地的农民们看,看到我们碾出的米又白又快,渐渐地送米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也是在那我结识了不少的新朋友。
美丽的侗族小姑娘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侗族小姑娘,一个美丽的侗族小姑娘。那是一个下午,我守在机站旁,送米来碾的人不多,老天爷沉着脸,摆出一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通常从最近的村落到我们碾米的地方也有四、五里地,下雨的话,山路泥泞行走起来会更加不便,大概老天爷这张阴沉的脸让村民们出行的脚步迟疑了。
因为没人来,我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便嘹开嗓子开起独唱会来。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发开,再从山谷深处一点点地回来,很是过瘾,心里有着十分的陶醉。我半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依稀便听到咯咯的笑声,睁天眼来,只见一个小姑娘背着一只大竹蒌站在我头的正上方,一络长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红彤彤的脸上,羞涩、娇阗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微微地笑。我赶紧站了起来,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心里有些恼怒,“大哥,我要碾米。”我眼皮也不抬,接过小姑娘手中沉沉的布袋,一句话也没说,把米倒进了机器的漏斗里,打开开关,机器轰响起来,我和那位小姑娘站在一旁等着,机器的轰鸣声使得机房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和寂寥,大概小姑娘被我不自然的样子吓住了,不敢说话也不敢笑了。
我走出机房,天愈发地阴了,心情有点沮丧,一个大雨点打在我的鼻梁上,一转身,就听小姑娘喊,“下雨了……”我跑进机房,机器停了,米碾完了,我替小姑娘装好,看着小姑娘着急的样子,虽然先前被发现的沮丧还没摆脱,但我还是摆出一副大哥哥的神态,对小姑娘说,别急,这雨一会就能停。小姑娘使劲地点点头,似乎要强迫自己相信的样子。俩人坐在机房的门槛上看着雨说起话来。交谈中我知道小姑娘家住岩脚大队,离我这有七八里地。突然小姑娘问,大哥,你才唱的是什么歌呀?是不是你们汉族的山歌?我楞了一下,笑了起来,我告诉她,那是一首苏联歌,是外国的民歌,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苏联?外国?是呀,生活在这里的人进过县城的都没几个,又有谁知道苏联?我苦笑了。小姑娘羡慕地看着我,问,大哥,外国远吗?比我们县城还要远吧,大哥回家去要不要从那过?听了这问话,我不竟大笑起来,外国很远,我也没去过。小姑娘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那歌真好听呀,比我们的山歌还要好听!在侗寨每年都有对歌节,因为寨与寨之间距离太远,怕走那些个山路,所以从没去看过,不过远远地听也觉得挺美的。我问小姑娘,会唱吗?小姑娘用力地点点头,我说唱一个好不好?小姑娘唱了起来,神情中带着些羞涩,却十分地专注,歌声在朦朦的烟雨中悠扬开来,古老的歌谣如同飘浮在空中的一首诗,我听着听着不竟有些微醉,手跟着歌曲的节拍动了起来,大哥,会跳我们侗家舞么?我摇摇头,你告诉我唱那外国的歌,我教你跳侗家舞好不好?我说好呀。小姑娘赤着脚在机房的木地板上跳了起来,一双赤足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噼叭声,我试着跳了起来,舞步很简单,很容易就学会了,但是从没跳过舞的我,跳起来时一副很笨拙的样子,小姑娘大笑起来,我的舞没有因为她的笑声停下来,屋外拉起的雨幕被山风掀起一层又一层的褶,我的心这会也被这山风掀起了一个小小角,快乐在一点一点地充满我身上每一处,我感觉很快乐,几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快乐了,小姑娘也感染了我的这份快乐,歌声更嘹亮了,我索性学着小姑娘的样子,脱了鞋,赤着双脚在木地板上跳了起来。
雨渐渐地小了,天也跟着亮了点,小姑娘说,大哥,雨停了,我要回家了。雨停了,小姑娘也该回家了。我对小姑娘说, 以后还来吧,我们还一起唱歌、跳舞。小姑娘笑了笑,答应着好出了门。我站在门前,目送着小姑娘的好看的背影消失在清亮清亮的小河边,那些雨浇过的树叶衬着姑娘艳丽的筒裙分外漂亮。
小姑娘再也没有来过了,我的机房里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快乐,但那快乐的情形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底。
杨家娥的故事
到我们碾米房来的人愈来愈多,送米来碾的多是男子,在乡下,家中男人和女人的分工是很明确的,女人在家带小孩,操持家务,闲了织点土布绣些花边等着开集时拿了到集市上去卖,男人便是做些田里边的事,或者上山砍柴下河抓鱼,挑谷上碾米房的事自然是男人做的了,当然, 挑着谷子到碾米房来的也并不全是男人,少数几家没有男丁的或是守寡的家庭来的便是女人,在这个男人成堆的地方,她们大多不太爱说话,匆匆地做完事,匆匆地走,但即使是她们如何地沉默,还是会招来那些好事的男人们的议论,这其中议论最多的大概就是那位高高大大,有着姣好面容的范家嫂子了,范家嫂子名叫杨家娥,五0年嫁到附近的村里来的,嫁的还是一个大家族,听说她男人在外地工作,一大家子事就全交给了她一人,虽然村里老老少少都叫她范家嫂子,其实她挺年轻的,那会到我们碾米房来时还没有生养过,来碾米房的男人们都喜欢看她,油亮的粗辫子,白皙的脖子,好看的碎花衣裳,丰满圆润的身子,她有着不同其他乡下女子的那种精致。村里很少有像她这样的女子。
自从来碾米房碾米的人多了,我就觉得没什么劲了,虽说我设计碾米机是为了方便乡亲,但看着这房里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觉得挺心烦,正好这会大队组织了一个红卫兵小分队,我于是要求到小分队去干,到队部报到的第一天,任务就分配下来了,说是村里的几个富农和地主家庭要揪出来集中学习,对他们实行专政,以防止他们危害人民政府,我们是红卫兵小将,队部说了,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是对我们最大的信任,小分队里的人们听说要去揪破坏分子,战斗热情都很高,自打分到这地方来后,虽说苦没吃上什么,可听不到广播,看不到报纸,带来的几本书翻得又没有几页了,初来时的新鲜感也完全没有了,生活显得过分的单调,有点事让大家做,自然是开心。去范家村抓地主婆时,碾米机正好出了故障,等我修好回队部时就听到队部院里人声鼎沸,只听见一个女子在喊着:“我不是地主婆,我不是地主婆!”我拔开人群往里走,叫嚷的女子背影挺熟的,这不是常到我们那碾米的范家大嫂么,只知道她嫁的是一家大户,却没想到她嫁的是一个地主家庭,队部院子里跟着看热闹的纷纷议论着她,有说她命苦,也有幸灾乐祸的。
范家大嫂是唯一一个以地主婆身份接受批斗的,自然是批斗的主要对象,我没有跟着一块起哄,一是平时看多了范家嫂子挑着百十斤的担子走在小路上的情景,怎么看也觉着她不像个吃剥削的地主婆;二是在碾米房时隐约地听说她的男人是个志愿军什么的,再说她五0年才结的婚,怎么着也跟地主婆挨不上边了。可红卫兵小将们好不容易找到点子事做,而且有大队部撑腰,这帮兄弟对做这事很是起劲。不久,范家嫂子被送到了小河上游的水库工地上去了。那时正值早春二月,天气挺凉的。我也被派到工地上,参与的是一些技术上的活。一天早晨,去工地的路途中,忽地听到有人喊“有人跳河了,有人跳河了……”紧接着便看到一大帮的人往河边跑,我也跟着过去看,只见一个女子站在齐肩深的水里,二月的河水有着刺骨的寒冷,可那女子任凭岸上的人怎么喊,就是不肯往回走,队部来人了,一边喊着“范家嫂子,上来吧”的话,一边组织懂水性的人下河救人。看着有人下了河,就听那女子在河里喊,“我不是地主婆,我不要你们救我,我不是地主婆呀!”眼看着她在湍急的河面上一点点地小了起来,几个大汉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跟着噼噼叭叭地打着水就过去了,那女子被救了上来,嘴唇发乌,一双眼睛紧闭着,使劲地摇着头,喃喃道:“我不是地主婆,我的男人是志愿军,我不是地主婆,我是个贫农。”队干部说先扶她去换衣服吧,一会还得干活呢。杨家娥被扶着回工棚去了,人群很快地散去了,工地上又开始了一天的喧闹,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一样。我站在原地,心情异常地烦燥起来,忽地,我想起了我那位还在牛棚的父亲,想起了站台上母亲的样子,我跳了起来,朝着山上猛跑,“我要疯了,我受不了了。”心中长期以来的压抑在一瞬变成了一种愤怒,但,马上我又冷静下来了,狂奔的我停下来,身后的人群中射过来一串串惊讶的眼光。我毫无表情地回到工棚里,拿起一把锄头,今天我要上坝去挖土方!
大坝上人来人往,我抡着锄头埋头在我的挖土工作中,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腾腾的白雾。“看,地主婆来了。”不知谁轻轻地喊了一声,“找死呀!还叫别人地主婆!”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显得有些憔悴的杨家娥挑着一担土往我们这边走来,肩上的这一担土少说也有二百斤,她飞快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大坝修好了,昔日的工地又恢复了原来的的沉寂。大坝的修建并没有给当地人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山村依然没有电,点的依旧是松油灯,人们习惯了这一切,谁也没想过会有什么改变,山区的人们不知道什么叫抱怨。那以后,我又见到过一次范家嫂子。这一次我只是看到她的背影,那是一个傍晚,我从队部到碾米房去,我看到了范家嫂子和一个身穿褪色军装的男人相依地走在无人的小径上,范家嫂子大概没看到远远地走在他们后面的我,只见她轻轻地把头靠在那个男人的肩上,一阵暮色温柔围绕在他们的身旁,风儿带过来她断断续续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