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灭了对方的火力,众人一起冲锋,得以攻破敌方防线。此后没多会儿,枪声骤停,对方阵地上扬起一面白旗。众知青们一阵欢呼,潮水般向对面山上涌去,那些边防军也不阻拦,让我们通过过境小桥。
上去之后,尸体没见几个,俘虏到见了一大群,大批缅共正忙着收缴战利品,一问起来,大部份都会说汉话,有边疆少数民族,也有内五县的汉族,而且还真有一伙知青在其中,数量还真不少,组成了整整一个营。他们当中居然还有跟我同校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看守俘虏的娘子军,那个腰中别着小枪的指挥官,就是我同校高一的。文革中她是一个造反派组织的头儿,在中学生中算得上小有点名气的人物,现在你看她那神气劲,真可以用毛诗“飒爽英姿五尺枪”来形容了。不消多说,知青们此时会怎么想,在受到罐头、饼乾、洋烟等战利品招待之后,知青们也知道了当缅共的途径。当即留下的就有十多人,其余还留有点凡俗之心的人(包括我在内)则回工地收拾东西,准备过几天来参加光荣的“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
因为消息走漏,我最终被我哥拦下来,失去了献身“世界革命”、当中国格瓦拉的机会。而其他知青们,则去了无数,我不少朋友都跑出去了,瑞丽县水库为此差点停工。除瑞丽知青外,盈江、梁河、陇川、腾冲、保山等县都有知青跑了出去,还有大批到农场的四川、北京、上海的知青也过去了,估计当时至少也有几千人,组成个师都没问题。此事立即惊动了中央,周恩来急忙下达指示,让缅共停止招收知青当兵,这股当“格瓦拉”的热才被止住了。但仍有大批知青没回来,他们参加了第二年的那场攻打腊戌之战,有的就永远回不来了。
话说缅共小试牛刀,胜了畹町一役之后,出乎意料之外得到大批年青力壮、有文化、还有点儿战争经验的知青生力军,真是高兴得要命,立即开始实施第二次重大战役方案。这第二战,按中国参谋团的战略,缅共不是去打那唾手可得的紧邻瑞丽弄岛的缅甸第三大城南坎,而是出奇不意地奔袭其第二大城腊戌。那里有直通海边的铁路线,占住那里后,通往缅共中央根据地的通道就可以算是打通了一大半了。
大军出发了,匆匆组建的知青营作为先头部队,沿着密林丛布的山沟,向异国内地开进。一路上行进的极为顺利,只碰到极少数的地方武装,刚一开火敌方就已作鸟兽散了。据情报说,敌军的精锐部队被我方战术所迷惑,正朝着南坎方向开进。中缅边境的几大民族武装,已经被招安了,而盘踞在缅甸境内的蒋残匪,则躲入深山,坐观虎斗。因而缅共东北军一路顺风地挺进,于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兵临腊戌城下。
下面是我一个朋友的回忆:
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连最先登上距腊戌城两公里的山头,部队停下来,观察城里动静。从山上看下去,城里灯火通明,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看不出有什么防备。众人不由喜出望外,都认为此战胜算在握了。指挥官一声令下,我们打头向城边的火车站冲了过去。到了车站外,没见到一个带枪的人,只有些老百姓站在街边看热闹,于是我们就一下子扑进了车站。进了站,但见两列极漂亮的火车停在站台上,候车室里有不少人在等车,一个当兵的都没有。几个哥们冲进站长家里,把站长从被窝里抓了来。当官的通过翻译审站长时,我看有个老兄脸红得不正常,便问他怎么了,他忸怩了一会儿才告诉我,他们抓站长时,刚踢开门,便见那家伙正跟老婆干那事,几个兄弟都没见过没穿衣服的女人,当即臊得退出门外,背对门站着等那家伙出来。好在那站长胆小,先把枪给扔了出来,人才跟着出来。要是那人敢开枪,说不定他就没命了。我们这儿正说着呢,就听见那站长直叫唤,大伙看他手指着对面山上,也就朝对面山上看去,车站里的人也都跑了出来,都在看对面山上。我定睛一看,跟我们来的方向相反的山上,一条灯龙正沿着山腰蜿蜒而下,龙头已经快到山脚了,龙尾还在山后,看那阵势,少说也有几百辆汽车。坏了,是敌人的大部队赶到了。我还没回过神来,传令兵跑来了,指挥官下令让大家往来的方向撤退,临走又命我们班留下,将火车头炸了再走。
我们班就我一人会用火箭筒,也只有我在训练时打过一发弹,此任务当然地落~在我头上。我上了榴弹后,趴在一条路基上,瞄了半天,看着那两辆据说是日本人送给缅甸的光彩照人的内燃机车头,心里暗自可惜,最后一咬牙,闭着眼睛扣了扳机,一声巨响过后,碎片四处飞溅,等我睁开眼,一辆车头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我正准备装第二发弹,突然听到我身后有一阵“噗哧、噗哧”的声响,回头一看,那个刚跟我说过站长之事的哥们,脖子上插着一尺多长的一块有机玻璃片,倒在我身后,脖子上的血一阵阵直往外喷,我当即吐了一地。等卫生员和班长把他抬走后,我把剩下那辆车又炸了。我一人往车站外跑的时候,只见候车室外一大群人默不作声地看着我,那个衣冠不整的站长则抱着头蹲在地下,很悲伤的样子。
等我赶上队伍时,没见到他们抬着那个受伤的哥们,班长黑着个脸,不回答我的问话,卫生员告诉我,那哥们死了,遗体被放进了一个铁路涵洞里。我回头看看,只见那灯龙已经穿城而出,朝我们这边来了。我们的人早就跑到山那边去了,原先的先头部队变成了垫后的,我这个班是最后面的。有什么可说的,跑吧。跑了几天后,被一伙民团打了个埋伏,死了好几个兄弟,我屁股上也挨了一枪,被班长和几个弟兄轮着背回根据地来。到根据地时,我自己都感觉到半拉屁股上那些蛆虫的蠕动。之后部队就把我送到昆明四十三医院治伤,医生告诉我,要是没那些蛆,我早就被感染致死了。
下面是我另外一个朋友的经历:
我们刚翻过山顶见到腊戌城,就接到后撤的命令,一开始还很有秩序,后来就乱了套。当官的都不见了,打了两仗后,眼看着死了几个弟兄,有两个受伤的也被民团给俘虏了,其他弟兄们也都跑散了。我先是跟一帮腾冲人走在一起,有天晚上大家正在山坡上睡觉,被民团偷袭过来,又打散了。我找了个竹蓬躲了一夜,次日早上我看到一伙景颇营的路过,就跟他们走在一起,他们当中有人会说本地语言,到寨子里还能要到吃的。走了两天,又被缅军直升机打散了。我背上也受了伤,在山上躲了两天。等到伤口不怎么疼了,我才偷偷地于夜间摸进个寨子,找到个老乡要了些吃的,跟他换了衣服,枪也给了他。以后就昼伏夜出,饿了摘野果吃,渴了找山泉水,也不认识路,只知道应当朝北方走,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七拐八弯的走回了根据地。找到我们班以后,仅剩的几个弟兄都认不出我来了,因为我那时已是骨瘦如柴,衣襟褴褛,胡须满面,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气的是那个河南藉的从正规军来的连指导员,他不但不表示一点慰问,竟然责令我回去把枪找回来。我们班几个兄弟当场揍了他一顿,第二天就把我抬回了瑞丽县医院,全体溜了号,回来继续当知青。
我这两位朋友后来的遭遇也大不相同,前一个伤愈出院就按伤残军人待遇安排到一家大厂当保卫干事,后来又进了公安部门。后一个则又在农村当了五年知青,最后一批被招工进了一家小厂,现在已经下岗了。
事后总结,大家才发觉这次咱们“共军”吃了个大败仗的问题是过于轻敌。那缅甸裙子兵几乎是未发一枪一弹,就把缅共近万名精兵打得弃甲而逃,靠的只是战略方针正确。当时,缅军有两支精锐之师,一支由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的军官指挥,另一支则由苏联培训的军官指挥。他们早已洞悉“共军”意图,将计就计佯做援南坎之状,暗中却在腊戌周围伏下重兵,等缅共入瓮。照常理,缅共此役极可能全军覆没,片甲无归,可能是缅甸政府怕惹恼了中国人,网开一面,放走了大部份缅共,大多知青也因而得以生还。但也还是有一批知青,从此留在了异国那边的大山之中,尸骨至今不知散落何处。
在我插队之处邻寨,有个姓白的知青,人称小白,为人极讲义气,写得一手好字,更有一绝,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他本是家中独子,不必下乡的,可他不愿一个人进厂,就主动申请跟同学们一起到了农村。这步走错了不说,他又一时冲动跑去当了缅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消息传到昆明,他老母亲立时就疯了。一九七○年我上昆明探亲,二十多名知青约齐了买了东西去看他母亲,老太太把每个男知青都认作自己的儿子,一个个拉着说些对小孩说的话,说得众人都泪流成河。直到现在,他的同学时时都会相约去看看老太太。说来也怪,那老太太平时神智不清,但好像有一种直觉,凡是知青,不管见过没见过,她一见就认作她儿子,没当过知青的人去了,即便也是小白的同学,她都不认。
由于吃了败仗,那缅共东北军士气极为低落,加之原就是些乌合之众,纪律涣散,军官贪赃枉法,拉帮结伙,打骂士卒,知青们本来就是一时冲动去当的兵,那里受得了这些,于是乎一走了之,只留下了一些意志坚定者。也有犯糊涂的,有几个知青,看到缅甸政府军生活待遇极好,而且颇受当地百姓拥护,不象缅共走到哪都不受欢迎,连蒋残匪都不如,便作出了错误决定,弃明投暗去了。不料那缅甸政府怕极了中国政府,周恩来让外交部照会过去,那边立马就将几个仁兄五花大绑地给送了过来,只有一人在过江时跳水逃脱,其他人则进了县大狱,以后就再也没了音信。
缅共的结局,我是二十年后听一个四川知青说的。一九九○年我到怒江出差,与他同住县政府招待所里,我两人一见如故,一瓶老酒、一斤猪耳、半斤花生,整整吹了一天一夜。这位仁兄曾经任过缅甸一个很有名的民族首领的贴身文官,很受那首领的赏识。该民族与缅甸政府和解后,成立了民族自治邦,他被派往紧接中国怒江地区的一个区任区长。他经常到中国来,四川老家也时常回去。这次过来,是准备与云南某水利设计单位洽谈建设水电站之事。我听他侃侃而谈,心态平和,一心为自己的子民谋事,深感此君已然成为缅甸难得的一任清官。很巧,因为他人长得白净,众人都叫他小白,以至于他原本姓什么反而没几人知道。
以下故事,便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九·一三事件”之后,林彪的政治边防不再提了,中国军人也从缅甸撤了回来,缅共也失去了中国的军援,东北根据地很快就沦陷了。缅共中仅存的几个知青,凭着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大都已经当上了缅共高级军官,各自率领着一拨子人马,在异国大山之中建立了自己的领地。由于没了军饷,迫于生计,他们多数走上了种鸦片烟、制海洛英之路,当起了山大王。知青本就有点文化,为人也还诚实,与各种地方势力大都能相安无事,经商之事也越来越入行,渐渐地便一个个富了起来。
也是普天之下相通的规律吧,这一富呀,就有人眼红,最眼红的却是那缅共中央委员会。此时的缅共中央,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中国的援助大大减少,那几个中委从不断减少扣发军饷直到完全断绝给部队任何钱粮,让部队学南泥湾精神,他们几个则全家吃中国的皇粮。当兵的饿得肚子疼,这几位甚至在昆明还建有自己的行宫。等看到军官们富起来之后,他们就开始要求各部队上交收入,跟国内要农民上交提留一般逼得忒紧。逼急了,众军官们也就是知青们带头开始抗税,连原来最听话的几个民族军官,也开始抗旨。当时的缅共中央头目们,认为就是知青在作怪,便设了个“鸿门宴”,假称开会消弥中央与地方矛盾,要众知青将领去出席会议,暗中却布下了听指挥的重兵,欲将知青们一网打尽。到了开会那天,众知青将领们都到齐了,无一缺席。大会开到半程,只见那缅共中央主席忽然走入内室去,随后便是一声锣响,会场外立即冲进大批精壮的少数民族士兵,把个会场围得个水泄不通,众知青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知青中官至副司令那位老兄,跳上桌面,大喝一声:“拿下”,只见那帮民族兵,子弹上膛,手舞长刀,把那伙子中央委员们一个个绑将起来。众知青们虚惊一场,方知那帮坏家伙设下了毒计。那些家伙们却不知那知青副司令早有察觉,暗中已将情况摸清,便悄悄地与民族兵首领串通好了,将计就计来了个宫廷政变,一天之中就把那缅甸共产党给灭了。他怕人多嘴杂,硬是连最好的朋友都没给透个气儿,这也可能正是他能成功之理。只可惜因为那些民族兵太憨直,见到那个中央主席(我这里给他留点面子,不呼其名)混身哆嗦,以为他是个不管事儿的糟老头子,没碰他就让他滚蛋了。那家伙急忙逃到中国境内,后来死在昆明他的行宫中,实在是便宜了他了。(当时的缅共领导人名叫德钦巴登顶——编者)
此一变后,原缅共军队在知青率领下,与缅甸政府进行了多次谈判,最终达成了和平协议。各民族领地都实行了真正的自治,知青们有的仍然占一片领地为王,也有带着妻小,到缅甸城市中去经商,多数已经致富。
这四川知青小白的故事讲完了,知青们在缅甸的革命也就此打住了。
数年之后,曾经被众知青认为当缅共时已经战死的哥弟俩,忽然现身昆明,据说俩人已经成为西亚有名的富商。他俩到昆之后,才发现父母均已不在人世,哥俩在父母坟前大哭三天,之后广发英雄帖,在昆明最好的酒店宴请所有知青,我当时不在昆明,未能参加。这哥俩走时,为俩人原同寨子知青每家都买了数万元的物品。
再往后,知青当缅共之事,便被世人渐渐淡忘了。若非那伙一心想卖乖讨好领点御赏的文痞们弄了个《切·格瓦拉》出来现眼,老汉也真不想说这档子事儿,这老了、老了,反正也无所谓了,说出来给大伙提个醒:再有那舞刀弄枪打混战之事儿,别去凑那热闹。那切·格瓦拉压根就不是个玩艺儿,年青人们可千万别学他,你得时时记着,你家里老母亲惦着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