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不是故乡
1972年的年底,我在靖县眼看就要呆满四年了,前头仍一片渺茫。我们组上刚来时有八人,招工先后走了四人,J女生也于两个月前转走他乡,如今只剩下小H、Z女生和我三人了,三人中数我年龄最大,已23岁了,条件却最差(有海外关系),要有招工的话,也难摊到我头上来。我们住在公社附近的舒家团,这两年来,只要招工的一来,就能看到知青一拨一拨的往公社里跑,找招工的拉关系。有些是带名单下来招的,他们的家长预先写信通知了他们,怪不得他们的消息比我们还灵通些。当时我们这个组上的人都很迟钝,嘴里常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道如何利用这个近的优势,多往公社跑动跑动,只晓得坐在队上呆等,以为如果要你的话,就会来招你的,冒看上你的话,去了也白搭,不知道要去争取争取。至如我,背着那海外关系的包袱,脸皮本就薄,更不会去亮丑,“屎不臭挑起来臭”,还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这关系似的,所以,我从没找过人,虽然面带无谓,而内心已是伤痕累累。
也就在1972年的年底,又有小道消息传来,三年不招工了,这消息好似雪上加霜,打得我心灰意冷的,还得呆三年,那更无出头之日了。我已捱过了三年多,三年来,我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不如说是对这种生活麻木了,这也是一种无奈,你别无选择,只能去适应它。话又说回来,三年来,环境还是有了改善,住上了单间,还使用上了电灯,不用去砍柴了,我用米糠与社员交换柴,一小箩米糠换一大捆柴,社员很乐意,我也免去砍柴之劳累。条件变好了,但我仍无法安居乐业,思家之情时时涌出,东望长沙不见家,阵阵的孤寂向我袭来。好在我的一些同学和好友都还在大队上,郁闷时找他们聊聊,相互间倾吐心声,同病相怜,彼此宽慰,减轻苦脑。
还是这年的年底,队上派我去了公社基建队,这基建队就在铺口场上建房子,基建队里有伙食团,我便在工地上吃上饭,省得回去做饭。基建队实行的八小时工作制,工作不太累,能吃得消,到这里比在我队上出工还近些。基建队里还有我大队的两个知青吴元龙和许才纪,他们已来了半年,当上师傅了。我去那里是做小工,给师傅们送灰送砖的,对这工作我也较为满意,总比在队上做事好过些,更比当民工舒服多了。
当我对这新工作还在适应时,命运发生了转折。那天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到工地直接找到我,后来得知高的一位姓刘,矮的一位姓胡,他们先自我介绍是广铁三大队的。广铁三大队这我知道,1969年时到铺口招过工的,我的同学杨省就是那年被招去的。接着他们说是来招工的,公社推荐了我,一听要招我,刹那间我喜出望外,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们就说:“广铁三大队目前在太阳坪打隧道,这一两年都在靖县施工,隧道工作又危险又辛苦的,经常塌方,还要扛二百多斤重的枕木,你这身体吃不消的,你考虑下,去不去?”听到这番话,我心一沉,我个子不高,身体瘦弱,他们看不上我,我不能失去这四年来的唯一次机会,想都没想坚决地说:“要去,”他们说还要检查身体看行不行?要我考虑考虑,明天再回话也不迟。
当晚我又兴奋又担忧,一夜未寐。第二天,我又在工地上遇到他们,看我态度坚决,,就给了我一张招工表,还要我去县医院检查身体,我当即填好了表,交给队上签意见,队上看到我能被招走,也很高兴,挑好的写。我这里马上步行三十里,赶到县医院检查身体,身体一切都好,只体重较轻。带着体检表我又火速回到铺口,天还没黑。我匆匆扒了两口晚饭,拿招工表到大队盖章,盖这个章子却困难了,一会儿说在龙家生产队贫协主任手里,我跑到龙家却又说在杨家生产队杨副书记手里,我找到杨副书记,将招工表交给他,他说要开会研究,我空手而归。
第三天,我去杨家生产队取招工表,却被告知这是“开后门”,没经过大队推荐的,不能同意,我顿时蔫了,垂头丧气的找到招工的两干部,说大队将我的招工表扣下了,我将体检表交给他们后,仍回工地上做事去了。下午,他们两干部又找到我,要我带他们去松子树脚生产队找杨建国,他们选中了他,要去见见人。在带他们去松子树脚的路上,他们对我说,你的大队章子给盖了,是公社的田社长亲自跑去打招呼的,还透露说,他推荐的第一人就是你,言外之意是我与他有什么关系的。我纳闷了,田社长我只认识,并没和他打过交道,他是副社长兼公社团委书记,专管知青的。
杨建国是我同班同学,小名叫“羊毛”,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在当时的情况下,自身都难保,各自有各自的路,谁也帮不了谁的,但我一路上替“羊毛”讲好话,他们只听,有时问一两句。到了松子树脚生产队,他们见了羊毛,看到他个子高高的,很满意,我也高兴,有了一个好友同去,在陌生地方好歹也可互相照顾。
“羊毛”也是在一天之内检查完身体,填好招工表的,他盖大队章很顺利,因为大队书记就是他队上的。两个月后,“羊毛”回队上去过一次,回来告诉我,这个书记还不知道我已被招走了,就是他以开后门为借口,不同意我走的,这是后话了。这两位干部也就是当晚赶回县城里的,他们说还要到县里招两人,再回太阳坪领导那里汇报,可能在元旦前会来通知的,要我和“羊毛”作好准备。
等待的日子真难熬,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一点不差,同学们也纷纷给我出主意,有的人劝我去县里再找找他们,以防不测,也有的埋怨我没去打理打理的,他们都是出于好意。也是的,我就住在公社门口,没有请招工的进屋来坐一下过,杀只鸡吃餐饭什么的,没养鸡?买一只还是买得起的,我太不开窍了。的确当时根本没想到要去拉拉关系,连烟都没给他们开过一支的(本人不吸烟),我真奥悔,即使他们不是来招工的,作为客人也应招待招待一下。
正在我焦急万分、坐立不安中,传来“明天来接人,在家等待”的好消息,那已是第七天的傍晚了,喜从天降,心情异常激动。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自己能当名铁路工人的,因为听说铁路是世袭的,我家八辈子都与铁路扯不上边的,梦想成真,又是一夜没合眼。整晚都在清理要带走的东西,那些不要的旧衣服,我都送去社员家了,没什么要带走的了,与来时一样,走时也是两件行旅,一件是被子和垫被,一件是一口旧皮箱的,只多了一把柴刀,留作记念的。
1972年12月26日那天,是我难忘的一天,还差十天就是离开长沙四年整了。这天的中午,队上给我送行,就在我们堂屋里,队上只来了队长、出纳两人,还请来了小H作陪,一共四人,也就只简单的炒了两碗肉,但我还是很感动的。饭刚吃完,那招工的干部就到了,我赶紧扛起被包就跟他们走,小H帮我提皮箱,他要一直送我到太阳坪。汽车停在对面的马路上,是辆货车,撑着蓬布,上面还有一知青,他是林源大队的老知青张俊强,他也是这次被招走的。我们一行上了车就直奔松子树脚,找到“羊毛”,他是队上的保管员,正与队上办交接,我们一到,他就把章子一盖,交接完毕,随后就上车走人。到了县城里,那两位当地青年早在旅社门口等了,上车后汽车就直奔太阳坪隧道工地。
在车上,我们这五人都相互认识了,经与他们一谈,我才清楚这次招工的一些细节了。这次广铁三大队招工,原都在长沙招的,因职工有子女下放在靖县的新厂和铺口两地,就拨了五个名额到靖县照顾子弟。到了县里,县上要去两个名额解决镇上的待业青年,余下的三个名额规定只能去一个公社里招,招工的选择了铺口,铺口只有张俊强是他们子弟,剩下的两个名额就便宜了我和“羊毛”。如果当初他们选择的是去新厂招,那去的不是我了,我还得在铺口担灰桶。命运就戏剧性的有了转机,顿感短短的七天之内,我由知青转变成了一名铁路工人,离长沙的家近了六十里。
我至今还保留了那张改变我命运的纸“九二0广铁三大队72年第161号的命令”,薄薄的纸上歪歪扭扭的写道“根据广铁TG158号文件精神,研究决定,侯光达、杨建国、金小波、张俊强、曾昇达五同志,分配隧道(队)工作,为熟练工,标准月薪31.88元,自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起生效。”( )处是我加的,似漏掉一个“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