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八)
从贵州道县出发,目标直指重庆。没料到汽车在中途抛锚,需进修理厂抢修。我和姜老师只得将满车蜂箱在乌江边卸下等候。
姜老师跟车前往修理厂去了。我独自伫立江边,凝视滚滚乌江水,不由想起自己的母亲河——湘江。
夏日,那碧绿的湘江水缓缓北流,我和同伴尽情地在码头上跳水嬉戏,自由变换着游泳姿势。时而仰泳,仰望蓝天白云;时而自由泳,快速追赶远处的同伴;时而蛙泳,舒缓自由地游向江的对岸。在湘江无忧无虑戏水的日子,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无尽的遐思。
再看眼前浑浊奔腾的乌江水,江面不宽,不及湘江的一半,但江中浊流汹涌,白浪翻腾, “哗哗”湍急声,声声入耳。这场景如在湘江是不可想见的。“熟处怕鬼,生处怕水。”我站立岸边,不由生出惊骇之感。
此时远处有两位十岁左右的少年在岸边戏水,两人站在齐膝深的水中不时将水撩泼对方,嬉笑追逐,尽显孩童稚气。
突然,只见其中一人失足跌倒水中。此事如发生在湘江河里可谓不足为奇,翻身爬起便是,但该少年不但未能爬起,却被汹涌的江水迅速冲向下游。其同伴吓得大声哭喊。
我被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来不及思索,本能地甩掉脚上凉鞋,飞身跑去,扑进了滚滚江水。激流势不可挡,我随即被冲下好远。
看见小孩头部在水中不时沉浮,两只小手在慌乱扑打水面。我用自由泳向小孩奋力游去。岸上不少人跟着跑,有的高声喊:“快,快抓住他!”
我接近了小孩,挥手抓住小孩头发。小孩见有人来救,欲死死揪住我,幸亏我学过水中救人知识,此时抓住小孩手说:“不要怕,莫乱动!”小孩安静下来,任我将其头部托起,两人被无情江水迅速冲向下游。
从未在这汹涌的江水中游过泳,且此时此刻还要拼死救人,我真切感受到了乌江不羁的野性;感受到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暴烈。我拼命提醒和安慰自己,要沉着冷静,不能慌张。我一手托着小孩,一手使劲向岸边划水,尽管被江水冲向下游的速度极快,向岸边靠拢的速度极慢。
终于牵着小孩的手踉跄着爬上岸,岸上跟着跑的人欢呼起来:“啊,得救了!”有人问我大名,家住何方?我笑说姓吴,叫吴(无)名,家嘛?四海为家!我边说边走,后面跟着大群人,看我到底走向何处。
终于见到岸边码成排的蜂箱,成群的蜜蜂在附近飞舞。此时有人说,原来是养蜂的小师傅。
……
次日,汽车修好,我和姜老师重新装车,顺利抵达重庆。将蜂箱摆放在朝天码头,我去联系货运之事,结果要等两天方有货轮。
姜老师来过此地多次,不想走动,坐在码头边守着,要我独自去逛逛重庆大街。
重庆雾都名不虚传,上午九、十点钟,山城仍被雾霭笼罩,人在雾中雾在城中,一片混沌的世界。
街上单车极少,许是坡多路陡,踩车费力。
街头,我平生第一次品尝了散装啤酒,五分钱一大碗,感觉有股潲水味,虽不好喝,也算尝了新,接着想吃著名的重庆火锅。
我选了一家招牌上书写着“百年火锅” 的店子入坐,只见桌上的火锅早摆好,锅底烧着炭,锅里热气直冒。我将桌上的菜放到锅里烫了烫,夹起吹了吹往嘴里送,结果又麻又辣,顿时大汗淋漓,不敢下第二箸。旁边服务员见状笑道:“吃火锅就要找这样子感觉。”我心想重庆人能吃的,长沙人怎么不能吃!于是摆着豁出去的样子,开始大块朵颐。
真怪!吃到后来居然不流汗了,大热天吃着这麻辣烫,反越吃越凉爽,此时我才感觉到这尤物的魅力。
边吃边和服务员谈论火锅。我想起招牌上写着“百年火锅”字样,疑惑地问:“重庆人吃火锅的历史真有一百年?”服务员立刻纠正我的说法:“小师傅,你对百年火锅理解错了,百年的意思是指这火锅内汤料已有一百年历史。”我惊呆了:“是不是说,已经有成千上万人在这同一锅汤料里吃过,你们只是不断地往这锅里添料加水?”服务员点了点头。
我不相信服务员的解释,找到店经理,请店经理来一个权威的评断。没想到经理居然笑道:“服务员所言极是。”他接着说:“我接手这店多年,锅里的汤料也从没换过,因为汤料使用时间愈久味道愈浓。
听了经理解释,我没再说什么,但也不敢再动筷子,此时突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我乘车前往白公馆、渣滓洞参观。
这两处地方没想象的那么大:白公馆其实就是一户白姓人家的公馆改建而成;渣滓洞显得阴森恐怖一些。
看了许云峰、江姐等革命志士还有小萝卜头的关押之处,了解了解放前夕他们被国民党军警集体杀害的惨景。我想如果他们活着该多好!继而一想,如果活着也不知能否活过文革!
我站在白公馆的地坪中沉思,中国的历史似乎就是一部你死我活,惨不忍睹的血肉史!我想起姜老师说过的话,他说历史车轮已推进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些西方国家早已实行三权分离的议会制。他们的总统都是民选,充分体现着老百姓的意志,最多也只能任两届八年。我暗忖:中国要如此该多好,那种“为所欲为,将人们脑袋当儿戏”的可怕荒唐事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我继而想,中国人难道不能学聪明一点,也搞点议会,来点民主?这样不知要少流多少血,少让后人心中留下永远的痛!但这些美好愿望,对于同一个星球的中国大地,仿佛又是那么遥远,企不可及。冥想之中,我不禁怃然。
参观后,心情沉重地行走在重庆大街上,街上行人的表情大都木然,偶尔有乞丐向路人行乞,我见之施舍一些零钱,心灵仿佛得以平静。回到码头,姜老师说明日即可装船。
次日,请人将蜂箱装运到货轮上,看着那些挑码头的人吃力的模样,我不禁想起自己在德山挑码头的情景,便掏出香烟,一一分发给这些苦力之人。
……
“呜!”汽笛长鸣,货轮缓缓离岸。我欣喜地站在货轮的甲板上 ,凝望滔滔江水,告别重庆,开始了长江之行。
我让姜老师休息,独自在甲板上将蜂箱堆码好,开好蜂门,让蜂儿自由出进。
轮船加足马力在航道中顺江而下。船速较快,一些出来兜风的蜜蜂将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家了,此时我的心不免往下沉,不由暗自念叨:不归的蜂儿莫怪我,我也是莫奈何,这是在丢车保帅呢!姜老师说过,在船上时间长,如将蜂门关闭,蜂群极有可能会整箱闷死,这是早有教训的。
我隔一会即在蜂箱外洒水,一是给蜂群降温,二是避免蜜蜂外出找水而失踪。
江面时宽时窄,宽处浩浩荡荡,水天一色,令人心旷神怡;窄处水流湍急,白浪滔天,两岸景色尽收眼底。
悬崖石缝中钻出的一些孤树独枝,被江风刮得东倒西歪。我暗自思忖:这些树枝的根一定比鹰爪还有力,不然怎能抵挡住这肆虐的江风?注视这些独立顽强且极具生命力的悬崖孤树,我不禁肃然起敬。
突然发现岸上一些正嬉戏着的野猴,它们活蹦乱跳自由自在的模样使我陡生羡慕之感。我伫立船弦迎风思考,书本上说人是从猿猴类进化而来,堪称地球上最高级动物,按理应该活得比这猴更自由幸福。而太多的事实证明,中国人不见得比这山里的野猴活得自在!不是吗?只要所谓的一句错话,所谓的一件错事,就有可能挨斗受整甚至掉脑袋!人们长着比猴儿聪明无数倍的脑袋却不能发挥自由思考的作用……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吟颂着太白的诗句,却了无太白的心境。
货船上有船长、大副、水手。大家各自忙碌着,很少言语,唯有大副是一个热心之人,没事爱和乘船人聊聊。
大副年纪约40岁左右,长得圆滚滚胖乎乎,皮肤晒得黝黑,像非洲人。他不时向我介绍两岸风景,名胜古迹。
船到一处时,只见他手指远处的一座岩石道:“快看,那是望夫岩。”我好奇地问:“怎么叫这名字?”柳大副娓娓道来:
相传很久以前,此地有户人家的丈夫去从军,好长时间缈无音信,其妻每天要到高处了望,盼夫早日归来,结果到死都未能盼回丈夫。此事感动了上天,于是将这女人化成这座石锋,永远凝望丈夫从军的方向,盼望总有一天与丈夫团聚。
听大副出神入化的讲解,再看那酷似女人的石峰,我被深深感动。我想凡是民间流传的东西总是那么凄美,总能打动人们的心灵,比如七月初七鹊桥相会的故事,又比如二胡民曲《二泉映月》等,可说是百听不厌。我想中国人其实是很聪明和富想象力的。
船过一处,只见一道绝壁上雕刻着硕大而遒劲的“赤壁”二字。大副说此乃孔明所书。我将信将疑盯着绝壁上这二字,脑中仿佛浮现出一千多年前火烧赤壁的悲壮画面,那燃烧的熊熊烈火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刀光剑影中不知多少人的头颅被砍下。继而追溯华夏数千年的文明历史,字里行间真乃斑斑血泪。纵使中国历史书写到公元二十世纪的今天,字字句句仍充满杀气。思及此,心头只觉一阵阵发紧。
一声猛烈的汽笛声终于将我从那腥风血雨的思绪中惊醒,回到现实之中。
“什么时候过三峡?”我问大副。
“过三峡要在夜晚,到时我会叫你的。”大副热心回答。
等着过三峡,我却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我梦见三峡好美!两边峡壁倒垂条条古藤,千年藤尖已舔着了奔腾的江水,众多猴儿顺着古藤滑到水面上戏水,还有一些勇敢的猴儿在古藤上荡着秋千,有的甚至荡到江对岸,玩耍一阵后,又荡了回来。
“快看,瞿塘峡到了!”大副的喊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此时只见江中激流汹涌,涛声如雷;江面无数旋涡仿佛魔鬼张开的嘴,随时准备吞噬一切。船从旋涡经过,激起巨大的哗啦啦的水声,使人胆战心惊。
轮船桅杆上强烈灯光警惕照着两边峡壁。当轮船与峡壁挨得最近时,我站在船舷边居然可用扁担戳到峡壁。此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笑着对大副说:“如果此时船长眨了一下眼,这艘船即将变成电影《冰海沉船》中的泰坦尼克号,我们也将为长江鱼类作贡献了。”大副解释道:“瞿塘峡口为三峡最险之处。”此时我猛然忆起杜甫的“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轮船缓缓而行,开始过巫峡。如果说瞿塘峡是一道永远打开的闸门,那么巫峡则是一条曲折蜿蜒的画廊,尽管是在夜晚,那连绵不断的山峰,巫山十二景的朦胧景象仍能映如眼帘。
船至西陵峡,天已蒙蒙亮,此时江流又是十分湍急,且处处是险滩。轮船时而顺着急流一泻而下,时而绕着险滩迂回挺进。大副介绍此峡有三个最著名的险滩,即泄滩、青滩和崆岭滩。奔腾的江水遇上险滩,突然变成千万个旋涡,似乎能将轮船一口吞没,此时轮船加足马力与旋涡搏斗,整个船身剧烈抖动起来,身处此情此景,我深切感受到大自然的威力!
在货轮上度过三天两晚,终于到达目的地。依依不舍告别了难忘的长江之行,我和姜老师又踏上了棉花之乡——沙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