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奶头山
下乡第一年,插队落户后不久的一天,我做出了一件震惊全大队,甚至惊动了公社的事。当时深层次的心理原因,时隔40余年,已不复记忆。但是,有些细节却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我落户的生产队叫蕉塘,坐落在南岭山脉一条支脉的山脚下。这条支脉本地人叫东边岭。就是现在世界知名多金属矿柿竹园矿区所在地。
生产队后面的高山海拔一千二百余米,巍巍青山,长满了原始次生林,它是板桥公社许多生产队的水源林。一些自然村错落有致地坐落在岭下平缓的山脚。村后一般都有风景林古木参天,泉水形成的溪流,绕村或穿村流过,典型南岭民居风格的青砖瓦屋,都是聚村而建。青石板路连接着这些村庄。那时的农村恬静而美丽。最近几年回去,因柿竹园的开发,选矿厂、冶炼厂到处都是,水和空气遭到了严重污染,已有面目全非之感。
好象那天是第一次去打柴,带我去的是村里几个十二、三岁的小青年,其中最大的一个也只十四、五岁。我像他们一样,腰上系一个刀夹,背后插一把柴刀,俨然已有些农民模样。
沿着垅沟进山有二里多路,说是去砍柴,其实是去捡干柴。因为附近几个队的社员都在这一带打柴,因此沿途路径分明。垅沟里的溪流特别清沏,口渴了随时捧喝,甘甜清洌。一路上小青年们叽叽喳喳,伴随着山中的鸟叫声,我看着景致,处处觉得新奇。
找到一个小山窝,大家忙着捡干柴,我也捡来了一大堆。小青年中最大的一个叫玉林,爬到一棵树上去摘野果,谁知树干上爬了一块“霍辣子”(一种青虫),他赤着上身,“霍辣子”刚好霍在他的肚皮上,辣得他差点掉下来,下地后痛得在地上打滚叫唤,大家都束手无策。后来我想到曾经有人说过,可以把“霍辣子”肚子里的水搞出来涂抹在伤处,这样忙活了一阵,他才慢慢止住了痛。
这时大家砍来水竹条,各自缚着自己的柴,他们都象模象样地缚着柴,我却左缚右缚缚不好。玉林的伤痛也没完全止住,他自己的柴都是含着眼泪在勉为其难的缚着,我不好意思叫他帮忙,其他几个才十二、三岁,我的那堆柴不小,更是不好意思叫他们,自己忙了半天总也挑不起来,气恼起来,干脆丢在一边,猛地想起我在村里结识的两个做木匠的社员在大岭上锯板子,他们曾叫我到他们住的工棚去玩。于是招呼也没有跟他们打,就一个人往大岭上爬。
即使是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自己实在太冒失,那样的大山里,毒蛇猛兽那么多,老虎虽已不见踪迹,但豹子却并未绝迹,野猪更是一群群,万一遇上怎么办?万一迷路了怎么办?只是当时懵懵懂懂,根本没想这么多。
我们队上的这段大岭,形状生得酷似人形,前人给它起的地名也全用人体部位命名。最高的山尖叫人形垴,下来的两个山包叫奶头山,再下来长了一大片棕竹的山窝叫肚脐坪,肚脐坪再下来又分成两道小山脉,酷似两条大腿,两腿之间长了一大片葱郁的水源原始林,从中凭空流出一大股泉流,社员叫它“拐眼”,上面的小青山叫“拐眼弦上”。
我沿着左边形似大腿的那条山脉往上爬,在途里还真碰上了一头近二百斤的野猪。当它离我才几米远,我才发现它,它已在撒腿跑开了,吓得我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柴刀,但这并没有止住我上爬的脚步。
好在这条向上的山路还算分明,明显地比分向两边的岔路要宽一点。上山的十来里路,我没有走错,并很快找到了他们居住的那间厂,存焱、本荣见我来了很高兴,连声留我在厂棚里吃饭住宿。
此时已是近黄昏的时分,那个时代,空气基本上未被污染,天是亮兰透明而纯净的天空。又正值秋季,能见度特别好,我们所处的位置估计在海拔一千米以上,一眼望去可以看到资兴的穿眼岭、东江,板桥公社的雅市坪、塘溪、朱江桥等地的田畴道路,村落民居更是历历在目。
厂棚搭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这里是东西向小山脊的位置,生长着灌木等低矮植物,视野很开阔,而前面远处的山沟里是繁茂的原始水源林,近一点是杉木林。据他们介绍,这里解放前瑶族山民造的林,杉木有的胸径二尺有余,一根杉木做一付“天料”棺材还有余。
我好奇地周遭仔细看了一番,时间已近黄昏,站在厂棚前看着山下村庄里的炊烟四起。我们居住的王家村,虽然离我站的地方已有十余里,景致却历历在目,可以看到禾场上的人影,听到吆鸡喝狗剁猪草的声音。
因为我站的位置是正东的东边岭上,向西方向的景色一览无余。当西边的夕阳渐渐靠近东江方向的地平线时,极远处的云朵正衬映在太阳周围,被夕阳映照得霞光万道、色彩万千。由远至近的河流、水塘上浮光耀金,处处村落皆已炊烟四起。小山、田畴、道路渐次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暮色中,组成了一幅气势宏大、宽阔而细腻无比的田园画卷。我被这美丽的景色惊呆了,感动得鼻子有点发酸。为了掩饰自己,也为了留恋这景色,我独自站在那里许久,直至暮色已经浓得化不开,才被他们叫回厂棚吃晚饭。
农村的晚饭是一定要到掌灯已后才吃的,这已成为一种习惯。存焱、本荣生活在这高山上,也不例外。不过农民的生活能力很强,厂棚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饭菜弄得很可口。我们一边吃饭一边扯谈,两位木匠生活经验丰富,我又特别好奇,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尤其是围绕本地的故事与掌故、民风民俗,尤其存焱的老婆是讨了瑶岭(骑田岭)上的,讲到瑶岭上的事,更是听得我津津有味。
映象最深的是他说到在瑶岭上打鸟的经历。他说瑶岭上有一道山谷,每到深秋,人们选定一个适当的日子,在这里生起篝火,就会有无数的侯鸟飞过来,你只要拿根棍子一顿乱打,打来的野鸟可以用箩筐挑。大雁、野鸭等各种鸟都有,就看你当时碰到过的是哪类种群。我不记得是在哪本杂志有过鸟吊山的记述,情况与这差不多,可见自然界是怎样的神奇。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感慨当时生态环境之美好、自然生态之相对原始,也为这些年来生态破坏之严重而感叹。
我们正谈得起劲,厂棚外传来 叫唤声,一看是队上的地主开雄,只见他提着一盏老式的玻璃三角灯,连声说:“阿弥陀佛,小谢在这里,都把大家要急死了。”原来,我到大岭上来也没跟人打招呼,小青年们回到队里清起人来,少了我一个,大家有的怀疑我掉到了抓野猪的陷阱里了,有的担心我踩了夹子,有的担心我被毒蛇猛兽咬了,只有开雄说估计我到存焱、本荣厂棚来了,王支书于是安排他到大岭上来找我。
我当时正迷上了这夜宿大山厂棚的情调,不肯跟他一道回村里去,开雄坐了一会,就提着那盏煤油灯下山了。
从此以后,我对开雄的看法有了改变,也有了一些好感。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切都被扭曲得非常厉害,我作为一个初涉社会的高中毕业生,当然不可能不受影响,加上自己就“出身不好”,对于“地、富、反、坏、、右”分子,更是敬而远之,如避瘟疫。
但我对开雄,却会找机会跟他扯扯谈。因为队上许多社员说到他,都说他会许多“洋意子”,有点神。例如:晚上出去抓团鱼、寸心鱼,从来不会空手回来,许多病痛,自己挖点草药治治就好了,社员求他也有求必应。
因此,我问过他,那天晚上,他怎么会想到我到厂棚里去了?他没作回答,只是神情暧昧的笑了笑。
通过对他的深入了解,我才发觉他是个非常不错的人物。年轻时参加过湘南游击总队李林部队,并当过小队长。说起在李林部队的生活总是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其中许多故事与革命回忆录很不一样。当然,这又是需要另章记述的事情了。
事情已过去许多年,因为长期混得不太好,虚荣心使我很多年以后才回队上去看看。届时,开雄两夫妇已去世了,虽然他的养子当上的村支书,但那是他在我走后收养的妻宗子侄,因此,只是一面之缘而已。总之,我内心总是对开雄怀有一份歉意,也遗憾没有与他深入交往,即使在文革后的一段岁月也没有。这其中是歧视?是可怜的优越感?是敬而远之?至今说不很清楚。
夜宿大岭的经历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后来的八年知青生涯,有文革造反的日子,有经受炼狱的经历,有躲难亡命天涯的流浪。如此之多的经历与体验,回味起来我总是觉得,知青兄弟姐妹们,许多人也有过类同的经历与体验,这些体验可以成为我们从事文学艺术创作取之不尽的生活素材,因为我们的角色既是亲历者、见证者,也是当事人。我们提供的是历史的证言,提供历史证言也应该是我们的责任,而历史是不可磨灭的。
我的感受是,不管你经历过多少苦难,遭受过多少磨炼、打击和挫折,也不管你感受过多少沮丧、颓唐和绝望,只要你没有被生活所击倒,则少年情怀总是诗,何况我们的青少年时代的经历是如此地丰富。诗一样美丽的回忆,就会给你以精神上的抚慰,给你继续前行的勇气和毅力,成为你不可剥夺的精神知识财富,使你能以一般人难以达到的淡定和自信、宁静与平和的心态,去走过你今后的岁月。
谨将这一篇小小的回忆献给我的知青兄弟姐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