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油 茶 花 赋
九月重阳,秋高气爽,正是油茶花盛开的时候,也是采摘油茶果的季节。听说古丈今年的油茶花开得特别旺,心驰神往,正巧办公室派我去了解油料生产情况,于是欣然乘车前往。
你见过油茶花吗?油茶树开出的花朵,五瓣洁白的花瓣,鹅黄色的花蕊,含着一汪花蜜。对于它,长年生活在城市的人是陌生的,山区人民却最熟悉。在花的总谱里很难寻觅到它的音符。它开得迟,笑得晚,春天百花争艳,它才孕育着蓓蕾;秋风萧瑟,天气初肃,万花纷谢,它却悄悄地在山坡上、山谷里漫山遍野地怒放了。它不在花园里盛开,也不作窗前的盆景,更不在街头叫卖,只有山区牧牛的女孩子拾来一朵两朵插在鬓边、扎在辫梢上。它喜爱山区,山也格外钟爱它。它没有牡丹玫瑰的千姿百态、姹紫嫣红;也不如红桃白李争妍斗艳,流光溢彩;它难与杜鹃丛菊为伍,更不比同胞姊妹山茶花的如火如荼、落落大方。也许有人嫌它单调乏味,然而山里人却最爱油茶花。不光爱它朴实的美,更因为它有着丰富的内涵。
油茶花谢了便结出茶果,一朵茶花一颗果,一颗茶果一滴油。千百年来劳动人民积累了一整套经验,从栽培幼树到采摘果实,去壳留籽,烘干碾碎,蒸熟包饼,放在油榨里榨,油亮亮的茶油便汩汩地流出。茶油是最好的植物油和优质工业原料,它是湘西一大特产。茶枯是上好的农家肥,山里人洗衣沐发也喜欢用它。殷勤的蜜蜂从茶花里吮吸酿就的乃是百花蜜里最佳的一种——茶花蜜。油茶花啊真是幸福花!朋友,当你享用着甘甜的蜂蜜和芳香的茶油之时,你是否想到了朴厚平凡的它?
油茶花,不畏凛冽的秋风,寒霜降临,它便将花瓣收拢,紧紧地裹住花蕊,保护着幼小的、未来的果实不受霜欺雪侮。待到春风夏雨,那茸茸的果实便迅速地膨胀、成熟,“寒露”前后,正好采摘。大如桃,小如金橘,从浓密的树荫里探出头来,晒红了向阳的半边脸。若不及时采摘,它就咧开嘴笑着,召唤着人们,茶籽迫不及待地落在你的手心。茶果还没下树,茶花却又开了,一茬接一茬,一茬赶一茬,花果同树,红白辉映,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花果山呢!油茶树兼秋色与春光共一身,油茶山的秋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油茶树不择水土,纵是土壤贫瘠,偏坡乱石,把它种在哪里,就在那里深深扎下根子。十年成林,亭亭如盖。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地开花结实,百年不老,人们称它是“千年树”。
一进古丈县境,果然名不虚传,山山遍树,树树开花,车窗外,一团团,一簇簇,缀满枝头,盖满山坡。汽车掠过山谷,在群峰之间疾驰,就象是翱翔在白云之上的一只飞燕,起伏于白浪之中的一叶轻舟……
在油茶集中产区之一的茄通公社,负责同志给我介绍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队长”。有一首山歌唱得好:“茶花开放在茶树上,老队长的心贴在茶山上。”前几年,在吉首工作的儿子和媳妇写信来要将老人接去,老伴已给他打好了包袱,同队社员都来为他送行,祝他愉快地度过晚年,却见他颤巍巍地从公社捧回来一块镜屏:“大家还记得它吗?”谁能忘啊,茄通人民的骄傲,茄通人民的光荣!那是在五十年代,国务院为了表彰他们高级社大力发展油料生产而颁发的奖状。时光流逝,岁月如梭,十多年过去,奖状上金光闪闪的国徽依然熠熠生辉,周恩来的亲笔签名墨迹犹新,看一眼,热血沸腾。“老队长”说:“茶树虽老,还要开几朵花,结几颗果。我还硬扎,能抱抱孙子享清福吗?”他没有撂下担子,反而跑得更欢了。
“老队长”和我漫步在茶树下绿草茵茵的山坡上,叙述起茶山的变迁。千树花呀万树花,旧社会没有穷人一枝桠,有的是一根扁担两只篓,挑脚贩油下沅陵。山路崎岖,野兽出没,更有比野兽凶残十倍的土匪杀人越货,如狼似虎的官府关卡盘剥勒索,多少人倒毙中途。侥幸回到家乡,也是沾血的扁担挑空篓,担破肩头,磨穿脚底,带回半升米糠和水煮。榨出的茶油千百担,却餐餐吃的红锅菜,逢年过节才用一小块蘸油的破布抹抹锅底。油茶花啊油茶花,你空开空谢空结果,你不是属于咱穷人的幸福花!……
我们都久久地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突然“老队长”打破了沉默:“春天你再来吧,茶树会大方地招待客人,满山茶苞清凉解渴,还有茶片呢,你尝过吗?”我知道,茶片附在树上,形似叶,娇嫩肥厚,绿而透明,宛如碧玉翡翠雕琢,味清凉而微带苦涩,而后在口中久久地留下一股淡淡的甜味。这是山里人爱唱的歌“茶片经霜味也甜,新旧社会两重天……”我顿时明白了“老队长”这意味深长的话,不正形象地喻出了山区人民苦尽甜来的生活吗?如今是国家油满仓,队里油满缸,社员油满坛,还换回农药、化肥、拖拉机,这是多么巨大的变迁!
然而茶山并非永远洒满阳光,它也曾经受过霜雪的摧残。在“四人帮”横行的日子里,“老队长”“靠边站”了,油茶树也“靠边站”了。杂草荒芜,荆棘丛生,讨厌的野藤像蛇一样紧缠住树干,窜上树梢,贪婪地攫取着养分,不让油茶花开放。“老队长”每走过茶山,胸口一阵阵发闷。他常常独自蹒跚在茶树下,抚摩着寥寥几朵茶花,轻声和它说话:“茶花啊茶花,这几年你开得少,不是树的罪过,是人造的孽呀!……”那时节,山里人的心是沉甸甸的,话也是沉甸甸的:
“去年花虽开得好,冬天一场大冰冻,今年收成又难说……”
“昨晚听我孙子念报说,周总理生病住了医院啦……”
“你知道怎么病的?听说又出了奸臣啦!总理是累上加气呀……”
油茶花是有灵性的。前年九月秋,茶花迟不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逝世的噩耗传来,山里人的心都要碎了。多少人彻夜难眠,多少人放声痛哭。茶山一夜披上了缟素,油茶树低垂着头,满树银花正是天安门广场松柏上一夜扎满的白花,遍地落英,仿佛群山披上了素纱。鲜花纵美,而今有谁堪摘……
十月有个小阳春,这是茶山的第二个春天,真正的春天!新升的太阳带来了温暖和生机,油茶花也绽开了欢欣的笑脸。看,它迎着朝阳,披上一层橘红;仰望蓝天,换上一身洁白;目送晚霞,更添一片金黄,像千万个花环向阳挥舞,更像千万个花篮盛满胜利之花。
茄通人民是实干家。他们起早贪黑,争分抢秒,打响了垦复油茶山的歼灭战。锄草挖根,劈荆斩棘,割藤翻篼,然后将它们投进冲天烈火,化为火土灰,随着人们的汗雨融进茶山的沃土。真是春光不负有心人,才有今年的这般好年景,连多年不结的老树也开出了新花,结出了硕果。公社办公室里那块奖状旁边又挂上了县委颁发的红旗。公社书记却摇摇头说:“人民要油,国家要油,四个现代化要油,油茶生产发展速度还得‘加油’呀!”
茶林里处处都有“加油”赛。采摘茶籽是山里人欢乐的季节。彩蝶翩翩,蜜蜂繁飞,到处传播着丰收的喜悦。男女社员们攀上树干,勾下高枝,摘下这汗水浇出的累累幸福果,好似蜂在花前绕,鱼在水中游。隔山唱答,笑语喧哗。“老队长”也在其中,你看他老当益壮,身手矫健,茶果被灵巧的手摘下来,满了提篮,满了背篓,满了箩筐。一阵脚板响,一串“哦嗬”声,是社员们送茶果下山。我仿佛听见这笑声飞向城市,飞向平原。欢声笑语远去了,“老队长”却不声不响地蹲在树下,一颗一颗地细心拣起遗落在草丛里的茶籽,晚风吹落花瓣,撒满在他的白发上、肩背上。
山区人民的心啊,如茶花一般的洁白,这诚挚的情怀啊,如蜜一般的甘甜!
林间小憩,敞开汗湿的衣襟,任清凉爽人的山风吹拂滚烫的胸膛。透过枝繁叶茂的茶林,从对山坡上飘来姑娘们悠扬的山歌:
千朵茶花共一篼,
茶花谢了结金球。
山区人民心花放,
喜迎这抓纲治国第一秋……
啊,只有歌声最能表达山区人民喜悦的心情。我也攀上盘虬的树干,雨后的空气拌和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这空气啊是多么的甜美!
我也想唱歌,唱一支赞美油茶花的歌。油茶花啊油茶花,你不负春光!如果说你不是和百花比美,而是在比贡献,这该不是过于牵强、夸张的溢美之词吧?
油茶花啊我赞美你,正因为你是这样的酷似山区人民的性格——朴实无华、坚韧勤奋,平平凡凡而又勤勤恳恳地为人类创造着幸福,为祖国大地增添着春色,使人们生活得更美好。
愿你年年代代,盛开不衰!
一九七八年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