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五)
冬天来了,树木又将落叶回报给了大地,门前小溪也失去了往日的欢畅。
姜老师教我蜜蜂越冬的方法。他将蜂箱内多余的巢脾抽出,再放进不同数量的糖脾,在箱子的空隙处塞上旧棉絮、稻草之类的保暖物。他边示范边说:“越冬的关键是糖要足,蜂要壮,少检查。”我点了点头,将姜老师的指点铭记心中。
山里的冬天格外冷,房东家早就烤上了火,姜老师年纪大似乎特别怕冷,总是偎在柴火旁。我想这大山里应该有烧炭的,于是问房东李师傅哪有炭买。李师傅说北走约二十里山路有烧炭的,只是挑炭太辛苦,此地烤炭火的人少,冬天一般烧点劈柴烤火。
姜老师知道我要去挑炭,说太远了,全是山路,又不熟悉,不要去。我要姜老师别担心,说我有的是力气,说完挑着一担空箩筐出发了。
我朝着李师傅所指方向大步流星走去。一路山高林密,路人稀少,偶尔有一些獐子、野兔倏地从眼前窜过,看它们那慌张的神色,一定以为我是猎人。
山道杂草丛生,有的路被一些荆棘肆意拦截,得用扁担拨开才能前行,证明此地少有人走。
独自行走在这蛮荒大山,边走边暗自念叨:万一突然窜出一头猛兽怎么办?自己一没武松那过人的功夫,二没喝什么白酒,顶多抡起扁担舞弄几下,能阻挡住猛兽的进攻吗?此时不由联想起生产队的一件往事:
春暖花开时节,生产队又开始积肥备耕,我正在挑牛粪,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人们闻讯纷纷向任家跑去。我也跟着进去,一看,三岁的小华儿躺在他*的怀里已经断了气,小脸上露出一种惊恐的神状,好象还在惧怕疯狗的追咬。
小华崽全家撕心裂肺地痛哭,那哭声深深刺痛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个人默默走了出来。
小华崽的尸体被他父亲在山上挖个坑埋了。
村里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塘边的柳树不失时机地抽出了嫩芽;水里的鸭子在悠闲地划着水;树上小鸟啁啾。此时谁也没料到,平静之中,一场灾难又即将来临。
在向家禾场,不知从哪窜来的一条疯狗,突然朝向家四岁的孙女玲玲扑来,一口咬在玲玲的大腿上。玲玲大声哭叫,奶奶从厨房循声而出,看见孙女被疯狗咬了,急得大叫:“不得了,快来人啊,玲玲被狗咬了!”
众人闻声拿着锄头、钉耙赶来。我正在挑种谷,离出事处近,听到叫喊,拿着扁担迅速冲向禾场,但见一条大黑狗夹着尾巴从向家禾场窜了出来。早听人说,夹着尾巴跑的就是疯狗,我想这狗即使不是疯狗也要将它消灭。
我握着扁担快速冲向疯狗,按理说,如果这是条正常的狗,见我握着扁担跑来,一般会夹着尾巴迅速逃跑,可这条狗见状不但没跑,竟一转身朝我扑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挥起扁担朝疯狗砍去,结果被它闪开。它毫不示弱,又朝我的大腿咬来,我朝旁一闪,它扑了空。此时趁疯狗调整动作之机,我紧握扁担,用闪电式的速度朝狗头砍去,它应声而倒。我挥动扁担连砍数下,这条疯狗不再动弹。
赶快走进向家,看了玲玲的伤势,见她爹妈都不在,奶奶在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摸了摸口袋,知道身上还有点钱,于是背起玲玲往镇上走去,此时李运田也赶了来,和我一起轮番背着玲玲。
到了镇卫生院,缴费打针后,两人背起玲玲往回走。此时,背上的玲玲突然对我说:“小刘叔叔,华儿被狗咬了,没好久就死了,我会死吗?”
“你打了针不会死的,不像华儿,他家没人带他打针。”我接着说:“玲玲,你放心,打了针,保证没事,你莫怕。”说完只见懂事的玲玲在我背上笑起来:“哈哈,刘叔叔说我不会死,我又可以帮奶奶打猪菜、晒红薯片了。”
李运田接过玲玲背着道:“鬼点子大,就晓得做这做那,明日大了是块做媳妇的好料子呢。”说得我也笑了起来。
晚上,玲玲的爹妈上门来了,她爹说:“小刘,谢谢你了,打针的钱是多少,我们以后一定还。”
“打针的钱就算了,只要玲玲没事就好。”我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条子:“医生说了,总共要打三针,隔天打一针,不要再交钱了。”玲玲爸妈感激地收下条子告辞了。
……
思绪又回到眼前这条蛮荒之路,我想如果这深山老林中突然窜出一只猛兽向我扑来,可能没等我抡起扁担,它会迅速地将我的喉管撕破。想到此,不由心惊胆战。
烟!终于看见远处的山头有几处在冒浓烟,我深深嘘了口气,匆匆向浓烟处赶去。走近了,只见炭窑外部是一个土堡,土堡内堆进很多的杂木条,闷在里面烧,一些能烧成烟的物质挥发完后,剩下的就成了炭。
烧炭人的脸上个个黑觑觑的。他们衣裳褴褛,有的弓着腰在地堡口忙着往窑里塞树条,有的在附近山上砍树,还有的在搬运。
“大伯,生意还好吗?” 我问一位老者。
“唉,弄不到几个钱,拖到集市上去卖运费太贵,你们上这来挑又卖不起价,弄口饭吃罢了。”大伯回答。我此时不由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
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
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
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
心忧炭贱愿天寒
……
炭价每百斤四块钱,我先要了一百斤,觉得还可以再装点,于是又加买一块钱的。我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道:“这还差不多。” 老人问:“你行吗,要挑这么远?”
“您别小看我。”我自信地回答。
我将带来的干粮裹腹后,喝了点水,一声吆喝,挑起担子上路了。
起初,一路挑得欢,但这山路毕竟非平地,在我“久经锻炼”的历史中,也从没有挑一百多斤担子走几十里山路的经历。此时肩上的担子像落雨挑稻草——越挑越重,速度也越来越慢。我开始自责起来,怪自己太贪,如果少挑一点就没这狼狈了。我也曾想在路上丢掉一些炭,又觉可惜,终难下手。
冬日的太阳落得早,暮蔼袭来,我想必须赶在天黑前到达,否则,独自挑着重担走在这陌生而漆黑的山路中,胆子再大也会吓得魂飞魄散。
实在太累了,只得稍微歇歇喘口气,挑起担子又匆匆赶路。一路上,想起《水浒传》中日行千里的梁山好汉戴宗,倘若自己有他百分之一的能耐,肩上这担炭也就不在话下了。
天快黑了,离目的地还有一些距离,“行百里者九十里半”此话太真切了。我渴望李师傅来接我,他会来吗?
实在挑不动的时候,远处出现一个人,象李师傅,但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使劲甩了甩头,眨了眨眼,暮霭之中真是他!此时只见他快步向我走来,大声喊道:“快放下!”
他接过担子,嗔怪道:“你真是,哪有走几十里山路挑这么重的!”
“我确实有些自不量力。”我后悔地说。
到家了,姜老师心痛地说:“还真以为你出了事呢,急得我像无头苍蝇两头乱窜。”他说着连忙将热在锅里的饭菜端了出来,催我趁热吃。
没几天,山里下起了大雪,姜老师和我围炉向火。
“姜老师,我想在腊月二十四回家过年。”我说。
“你只管回去,一年到头没回家,你爸妈会天天望你。”
“您难道不回家过年?”
“我在外面跑的日子长,过年回不回家已无所谓。家里人也没指望我回去。我打算去澧县赶菜花时回家一趟,到时有你在蜂场我也放心了。”姜老师说。
……
可就在我即将动身的前夜,姜老师发起了高烧,咳嗽不止,不时吐出一团团浓痰。我急了,迎着黑夜外出请医生。医生来了,给姜老师量了体温,三十九度!医生大吃一惊:“怎么烧成这样!”说完连忙打了退烧针,开了消炎药。
我熬了稀饭,放了一点蜂蜜,搅匀后端到姜老师床前。姜老师边吃边说:“小刘,你赶快回家,不要再耽误了。”
“您病成这样,我还回什么家咯!”我语气坚决。
“那怎行?我这点病,害得你过年都不回家。”姜老师不安地说。
“快别说了,您身体这样,我即使回去了也不安心呀!在家心里七上八下的,还不如守在这。”
“我打了针,吃了药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反正您哪天病好了我哪天走。”我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姜老师没再吱声。
大年三十,姜老师起床后感觉身体好了很多,于是说:“小刘,你今天赶早走,还来得及赶回家吃团圆饭。”
我沉思片刻:“那好,我再到镇上买点东西。”
“还买什么东西?再耽误怕赶不回去了。”姜老师有些着急地说。我没再言语,径自向外走去。
我优哉游哉回来了,左手提着鸡,右手捏着瓶酒道:“姜老师,我真赶不回去了,就在这跟您过年,两人喝点好酒,自由自在,岂不快哉。”说完没等他言语,我抓着鸡到厨房宰杀去了。
鸡煨在火锅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姜老师最近一直没沾什么油荤,现在身体恢复了,只见他大块朵颐。
两师徒酒过三巡,碗里的鸡也吃了一半。但见恩师胃口大开,我觉得特别高兴,举杯敬酒:“祝姜老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事事顺心。”姜老师高兴地举杯道:“想不到我俩在大围山能过上一个特殊的新年。” 说完一饮而尽。
两人边吃边谈,兴浓之时,房东李师傅过来看我们。我乘着酒性给他斟满一杯酒道:“感谢李师傅,那次挑炭不是你赶去接我,我哭都哭不回来。这事我一辈子记得,同时感受到,人是要互相帮助和牵挂的,否则,只是人世间白走一遭。”
姜老师颔首曰:“说得好,‘人’字是靠相互支撑才成人。人一辈子不求升官发财,飞黄腾达,而只求做一个好人,做一个立得起挺得住的人!”
大年三十,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三人边吃边聊,自由自在,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