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
(二)
我每天仍在建筑工地上劳作,但一有时间,即跑到姜大伯的养蜂场,看他取蜂蜜,调整蜂群,清除赘脾等。有时我问上几个技术问题,姜大伯总是耐心解答。他还借了几本养蜂书给我。我即利用工余时间捧读,将蜜蜂的生活习性、繁殖规律、蜜源等牢记心中。
一日大雨,工地放假,我上集市买了一只鸡,提了一瓶酒,兴匆匆来到姜大伯蜂场。
“姜大伯,今天我俩喝一杯。”
“好啊,我俩痛快痛快。”姜大伯今天的兴致也很高。我借着房东的锅灶将鸡弄好摆上桌。
“姜大伯,我先敬您一杯,是您使我进入了神秘的蜜蜂王国,借此表示深深的谢意。”我先干为敬。
“小刘,很高兴认识你,为我俩的忘年之交干杯。姜大伯高兴地一饮而尽。
“姜大伯,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什么问题你只管说。”几杯酒喝下,姜大伯更是爽快。
“您长年在外飘泊不定,四海为家,难道真的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姜大伯沉思片刻:“小刘,你真的戳到了我的痛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正后悔不该冒失提这话题,姜大伯接着道:“我以前曾有过家,但早就没了。”
“您的妻子是不是……”
“早就离我而去了。”姜大伯说完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他才将自己的身世缓缓道来:“那还是一九五七年反右时,当时我在华东农业大学当生物老师。我的业务知识在生物系是比较有名的。当时我也是一个热血青年,什么事都敢说敢干。想不到的是,大鸣大放期间,学校号召全体师生敞开心扉向党交心,帮助党改正缺点和错误,以更好地带领广大人民前进。我当时热血沸腾,以为展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在讨论会上大胆谈出了自己的意见和看法。”
“您怎么谈的?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我急着想听听姜大伯当时的发言。
“小刘,今天幸好只你一人,人多了就不方便了。”姜大伯消除顾虑后接着道:“我说现在党内民主风气太少,没有很好地听取各级基层组织和老百姓的意见,喜欢搞一言谈,这样将会造成官僚作风的滋生,会脱离群众犯大错误。我还举例说明:比如蜜蜂社会,看起来好象是蜂王决定整群蜜蜂的命运,实际上并不是,其实蜂王在产子、育新王、分蜂等主要行为中,是受蜂群制约的,蜂王并不能我行我素。我还说自然界的东西是最能给人类以启示的……”
“姜老师,您说得太好了,条分缕析,切中要害,真不愧为大学老师。”我由衷地说,对他的称呼也不由改了口。
姜老师停顿一会继续道:“谁知这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圈套。就是这些真话,结果我被划为右派,下放到湘北农场劳动。我的妻子随即离我而去。我一个女儿在武汉奶奶家生活。幸亏我学的是生物,自己在农场养了几箱蜂,后来蜂群发展了,我遂向农场领导提出请求:以农场名义让我在外放蜂,我每年保证上交多少钱给农场。场领导觉得我这个想法不错,既满足了我个人要求,又能给农场带来实惠,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于是很快批准了我的请求。我即开始了养蜂流浪生活,一干就是八年。”姜老师说完,仰头将杯里的酒喝完。我连忙给他斟满。
“您这么多年真的没带过什么徒弟,颠沛流离的,一个人多为难?”我有些伤感地问。
“说实话,不是我不想带,而是没碰上合适的人。干这一行要吃得苦,还要心眼活,更要有这方面的兴趣和爱好。” 姜老师接着道:“小刘,你对养蜂真的有兴趣?”
“真的,自从结识您以来,我做梦都想着这事,我认为,我们知青有一定文化,又没家室拖累,学养蜂是再适合不过了,您看呢?”
“你愿意跟我学吗?我现在真心真意表示愿意接受你这个学生。”姜老师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我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姜老师,感谢您的器重,今天我就借这杯薄酒正式拜您为师。”说完双手捧杯一饮而尽。
“我打算后天即起程前往浏阳大围山,你赶快作好准备,跟我一起前往。今年就在那越冬算了,大围山木材多,你可以抓紧时间在那里做一批蜂箱,明年我可以分点蜂给你发展。”姜老师像给学生布置作业一样。
我回到工地,兴匆匆结了帐,告别众民工,不日即跟姜老师装车启程。
这次装车没再请人,我要姜老师站一边去休息,我一个人搬着蜂箱上车,仿佛搬着空木箱似的。其实一套蜂箱有上下两层,箱内插着20张左右的蜂脾,蜂脾内有蜜蜂、幼虫、花粉,还有份量最重的蜂蜜,一套箱子至少有70斤。姜老师看着我这徒弟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心里十分满意。
……
浏阳位于长沙地区的东部,距长沙有一百多公里。满载蜂箱的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翻过一座座高山。车到山顶,俯看山脚下的村庄阡陌,宛若一副副棋盘。
在浏阳张坊深山里的一户人家驻扎下来,我在姜老师的指导下,又负责将一只只蜂箱卸下摆放好。
房东姓李,三十多岁,是个木匠,性格开朗通达。我随即与他谈蜂箱制作一事。
李师傅带我到一些农家去看材料。此地农家或多或少都存放了一些干透了的杉木,做蜂箱是极好的料。谈价后方知,一节两米长比水桶还粗的杉木只要六块钱。我想,这么粗的杉木在山里至少要默默生长六七十年啊!被如此贱卖,难道不心痛?
我问卖主:“你们这些木头都是哪来的?”
“还不是以前山上砍的。”
“现在山里还有这样的大树吗?
“少了,只有在老深山还能找到一些。”
“你们砍这些树是有关部门批准的还是自发砍的呢?
“批还是要批,但批一根可以砍几根呀,”买主有些得意地回答。
“你们砍树不觉得可惜和糟蹋吗?”我打破沙锅(纹)问到底。
卖主想了想道:“说实话,砍树时心里总还是有些疙瘩,一棵这样大的树要生长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砍倒它却只要十几分钟。但转而一想,你不砍别人会砍,你不砍山里的树照样会一天天少。另外一些公社干部盖房用木,到林业部门一批就是上百根指标,而我们这些小百姓顶多只给批十来根。我们这里有一个林业部门的干部,他盖房一下就批了一百五十根指标,待房子建成后,有人数了一下那新房的用料,足有三百根以上。”
我惊呆了:三百根大树是什么概念?意味着整整一座大山的树要被他砍得精光!
我想,原始森林中默默生长出来的大树,难道真是供人们肆意砍伐的?人类虽是大自然的宠物,难道就能任意而为,干出一些破坏大自然的事?比喻自己下放的常德山村,方圆几十里仅剩下了一棵大树,这不十分可悲吗?
木头买了回来。我在李师傅的指导下学起了拉平锯。李师傅弹好墨线,两人各站一边,把稳平锯,拉来拉去。刚开始,我还觉得新鲜有趣,可时间一长则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坚持数日,终将木料锯完。
看着满屋的木板,我问姜老师:“这蜂箱一定得用木头做吗?”
“并不一定,现在国外为考虑自然资源的破坏问题,很多东西都在用塑料代替。澳大利亚土地那么广阔,资源那么丰富,现在都是用塑料蜂箱,即方便又实用,最重要的还是森林得到了保护。”姜老师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我颔首道:“这应该是保护森林的真正出路。”我接着说:“姜老师,我这人心太软,看到山上的树被砍倒都有些难过,总觉得好端端一棵树砍倒怪可惜的,长成一棵大树不容易啊。”我还将自己下放常德听到的五八年砍树炼钢铁的事件一一讲述,同时满怀伤感地道出那棵孤独的百年大树的故事。
姜老师叹了口气道:“小刘,你是在凭良心说话,但你可能还没意识到这问题的更深层面。”
“请您分析给我听听。”我急不可耐。
“森林的作用还不仅是给大自然增色和给人们提供建筑和家具材料以及做柴烧饭。它更重要的作用是起了蓄水和调节空气的作用。比喻下大雨,森林植被好的地方可以将很大一部分水蓄起来,保持水的平衡。反之,森林植被一旦被破坏,雨水蓄不住,只得水往低处流,导致河水暴涨,农田淹没,同时还伴有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灾难出现。如果进一步分析,森林植被好的地区和差的地区如果同时遇上天干大旱,可以肯定地说,植被好的地区发生的旱情比差的地方要缓和得多。要知道,水灾淹一线,旱灾干一片啊!另外森林调节空气的作用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知道。”
“您看问题太深刻了,有些事物我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而您却是看得深说得透。”
“我只不过比你多读了几本书而已,其实你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凡事喜欢动脑子,爱问个为什么,只是以后要多读点各方面的书,你要知道‘人从书里乖。’”姜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您说得对,我总是觉得自己知识太少,分析问题的能力差,想多读些好书,可这好书到哪找啊!说实在的,有时逛书店,一是没钱买书,二是有钱也不会买,都是些歌功颂德千人一面的东西,实在看不下去。”我吐露着心声。
“小刘,你跟我来。”姜老师神秘地说着,随即走到一个大木箱前,慢慢打开箱子:“你来看看,有不有你喜欢的书。”
我俯身看去,立即露出惊讶的神色,满满一箱书,除不少生物方面的外,还有胡适的《中国哲学史》、老舍的〈〈猫城记〉〉、福柯的〈〈监督与惩罚〉〉等哲学、文学书籍。我取了一本王亚南的〈〈中国的官僚政治与研究〉〉,对姜老师说:“先看看这本吧,您的好书太多了,我只得慢慢看,同时要请您多辅导,我的水平低,怕看不懂。”
“不要紧,多看几遍就会懂的。”姜老师鼓励我。
白天,跟着姜老师照看蜂群,掌握一些基本技术;夜晚,煤油灯下,我一头钻进书堆,遨游在国内外一些思想大师深刻而缜密的分析批判中。我被这些大师牵引,与他们的思想脉搏一起跳动。
……
此地大都为老屋,且全部是瓦房,稻草屋难见踪迹,有些房子还相当气派,飞檐翘角,金门绣户。一打听,方知系从前的毫门贵族所有,解放后分给多户人家共同居住。
此地人相互说话像粤语,我一句都不懂,但他们跟我对话,可随即改为长沙腔调,与姜老师说话则迅速转换成塑料普通话。我心里产生了疑问,在这看似封闭的大山里,山里人的语言能力怎么这么强?而且还特别喜欢跟外来人打交道,性格也开朗活泼。
进一步接触中了解到,他们的祖先来自广东潮汕地区,那还是数百年前,其先辈由于战争和灾荒所逼,开始了大迁徙。平原沃土没有他们扎根定居的份儿,只有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才是他们的理想之地。最后他们选择了这块宝地定居下来,一代代延绵生息。尽管先祖的英灵早已灰飞湮灭,但那难懂的粤语,特别的生活习俗仍保留下来,世代相传。
此地人吃菜不用锅炒,家家户户用木罾蒸饭,下面蒸饭,上面蒸菜。什么白菜、萝卜、辣椒都是蒸着吃。我不解,遂问房东李师傅:“你们怎么不用锅子炒菜?”
“吃炒菜容易上火。”李师傅笑着说。
此地人怕上火简直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比喻瓜子花生之类的东西总不能蒸着吃吧!有办法,即炒熟后不论香气如何扑鼻,他们绝不会先尝为快,只是将炒熟的瓜子花生放进密闭的瓷坛内,至少等上七、八天才敢掏出来吃。我曾笑他们是世上忍功最好的。
一天,路过一户人家,发现这户老乡家外面丢了一地的蒜苗,我随即将蒜苗捡起送到屋内道:“大伯,这是您家的蒜苗,我帮您捡起了。”
“啊呀!谢谢你,小兄弟。”大伯说这话时,我为做了这件好事感到高兴。谁知大伯接着道:“这些东西是我仍掉的。”
“怎么要仍掉,这么好的东西?”我大惑不解。
“吃这些东西上火呢!”大伯一本正经的回答。
“您真不要我可哪去吃了,我不怕上火。”我大笑着说。
“你拿去就是。”大伯毫不犹豫挥挥手。
我还了解到,此地集镇上红辣椒比青辣椒便宜得多。为什么?现在无需此地人解释了,我已无师自通:吃红辣椒怕上火,一般人怕吃得。
这里人人称得上卫生标兵,家家户户设有专用澡堂,大小七、八平米,红砖面底,有些坡度,便于流水。澡堂内挂钩、毛巾、肥皂、澡桶、板凳一应俱全。干了一天活,当地人回家的第一件事即洗个热水澡,他们叫冲凉。不论寒暑,天天如此。
刚去,我洗澡不多,觉得没必要天天洗,浪费柴火。在常德乡下柴少,连煮饭烧开水都困难,哪还天天烧热水洗澡?可在此地,看着房东大嫂将一根根大劈柴塞进灶膛,我觉得心痛,这些木头在常德可以做上好的家具呢!
俗话说,从贱入奢易,从奢入贱难。不久,我也学了天天洗澡,那种感觉真的不同,一身觉得好爽。
此地饮水皆为清冽的泉水,一般住房都是依山而建。大多数人家在自家附近挖出米把深的井,即可见泉涌,然后周围砌上石块,盖上木盖,其清洁卫生状况远远超过长沙白沙井。寄住的房子前面,流水潺潺,清澈见底的溪水中,一些小鱼在自由地嬉戏游水。深秋时节,山中仍黛色葱葱,山桂飘香;蜜蜂知道冬天快到了,在尽力采集花蜜和花粉。姜老师摇出的山桂蜜清冽香甜,他说山桂蜜是蜜中之王,不可多得。
房东大嫂面容娇好,每天在家带孩子,做饭喂猪。一打听,此地女人没有出工的习惯。我不由想起常德乡下的女人,即要出工又要带小孩做家务,每天累得陀螺样直转,面部晒得像男人一样粗糙黝黑。我想,待我老了,在此定居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
一天夜晚,在对家人和朋友的思念之中,我提笔写了三封信,一封给父母,一封给湘姐,还有一封给易明。我将自己的一些近况和上述一些有趣见闻,在信中一一相告,想必他们看到信一定会高兴。
第二天,我向房东李师傅打听发信之处,李师傅告诉我必须去东门镇,有十余里山路。告别姜老师,按李师傅所指路线,我只身前往东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