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河南”
昨日,失散了30年的小学同学来家中做客,惊讶与兴奋之情洋溢在谈话之中。30年过去,我们都老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啊!我们促膝长谈,从孩提时的玩耍聊到生活的经历,从班主任聊到许多同学们,勾起了我太久太多往日的回忆。席间提起一个我不能忘怀的名字-“河南”,触动了埋在心头多年的思念……。
我们两家是工厂家属楼居住的邻居(那是上世纪60年代的事情,那个时期粮食短缺,生活困难,全国人民都在饥饿线上挣扎,长大后听说是由于自然灾害所致,历史的真伪已无从考证,只是知道北朝鲜年年还在闹自然灾害!),他大我两岁,真名叫殷庆云,“河南”只是他的绰号,可能因为当时工厂河南人稀少的缘故吧。
庆云的父亲也是河南人(莫要说我糊涂,意思是具备典型河南人的谋生能力),在工厂财务科上班,下班后就在家做起小炉匠,庆云年龄虽小,可是换起钢精锅(当年的铝锅)底来手艺精湛一点都不含糊!我常到他家中做客,每每看到他自己动手制作的煤油炉、烧水壶、面皮锣(关中人制作面皮的工具),我都会羡慕不已。庆云的母亲是商场的裁缝(做衣服的工种),过年时偶尔也请她帮忙用斜纹布(四角钱一尺,当年物质短缺,买布得用布票,斜纹布也就是现在小商品市场里最次的布了)做件新衣服,庆云也常到我家来玩耍,也佩服我动手安装半导体收音机的本领,我们俩是要好的小伙伴。
夏日的夜晚,天空中繁星闪烁,月光似瀑布般撒向大地,我和他并排躺在户外的床板上纳凉,微风吹来,给炎热的天气带来阵阵清爽。旁边的半导体唱着:“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们的思绪想象着许多年前的样子,憧憬着许多年后的事情。幼稚的心灵在跳动,可爱的理想在飞翔,庆云对我说:“看那,月亮里面有棵桂花树,还有只玉兔,长大了我们驾驶宇宙飞船去看望嫦娥”。我想象着嫦娥美丽而神圣的模样,和电影明星王晓棠、谢芳一样?还是和西施、貂婵一样?百思不得其详,当年的我真笨啊!
古城的西郊是有名的“电工城”,大型送变电设备制造业遍布在这里。电工城里有处公园,当年建造是靠工人义务劳动而成,所以命名为“劳动公园”。庆云和我常常在这里玩耍,通常我们都是骑上自行车(当年引以为傲的家庭财产),沿着莲湖大道而转桃园路就来到了公园的大门口,一路上我们打打闹闹,较量车技,我还记得一个不小心从车上摔下,胳膊蹭出一条血痕,回去被母亲好训一顿。
庆云很聪明,象棋下的好!无论是在他的家里还是在我的家中,只要有空一定会摆起棋局拼杀,在我的记忆中赢过他的时候少,输给他的次数多,我在同学中棋艺已是上乘,还输给他,回想起来真厉害呀!他下棋时自信、凝重、洒脱的神情至今还历历在目。
我们还有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文革中停课后的弃文习武。我初中二年级上到一半,忽一日学校里贴满了大字报,高音喇叭大喊着“造反有理”和“停课闹革命”的口号,庆云和我都是被划分为黑五类子女之列,无缘加入到那个所谓的革命大潮中去,我们干脆就躲在家中不到学校去了,在这个阶段我们共同强身健体、习拳练武,我拜的是工厂大食堂的炊事员为师,学得是家传的“李氏太极”,他学得是河南老家少林寺的“大、小红拳”,一个内家功,一个外家拳,我们取长朴短,共同进步,直练到三、五个人都近不了身!
一张旧照片,背景是当年全国人民向往和敬仰的天安门,我身穿打着补丁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中紧握着一本“主席语录”(当年称红宝书),傻傻地直立在广场上,和我并肩站着的就是“河南”。那一年,我们结伴北上串联,从古城坐上进京的火车四天四夜才来到了伟大首都北京,一路上车厢里人山人海,走走停停,我是在列车的行李架上坐着,他是在座椅下面躺着,饿了啃干粮,渴了喝生水,心中充满了好奇和幻想,因为那是我有生第一次出远门。
庆云人很仗义,有侠骨柔肠,看到不平之事总是要挺身而出打抱不平。对我也非常的爱护和关怀,那时我年龄小,对社会上的事情一点不懂,他就常常的帮助我去面对社会和人,遇到困难会毫不犹豫的档在我身前,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大哥”。
上山下乡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最高指示(主席的话):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去找庆云,希望他能带上我一起下乡插队,他拍着胸膛说:都包在我身上!于是我们结伴来到了陕甘边区-陇县插队落户,陇县地处关山,与甘肃接壤,自然风景优美,特产资源丰富,遍地都是“核桃树”、“柿子树”、“梨树”、“麻”(籽可榨油,杆做麻绳用)、“黄花菜”、“油菜”、“包谷”或“小麦”,是个自给自足的粮仓。只可惜“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冒进和错误,导致了富饶的陇县--人民还在生存线上挣扎,割资本主义尾巴使丰富的地方特产没法流通,大锅饭的集体经济使盛产的粮食不能兑换和产量低下,左倾与可笑的“保甲”型管制束缚了农民的手脚。我还记得冬天没有柴烧,就用庆云制做的煤油炉子来做饭,用他敲的铁锅把开水烧开,把玉米面用开水烫后和成面饼,用刀切成一条一条的下到开水锅中煮熟,捞出来沾着醋和盐吃,回想起来还真香!
生产队的全日工钱才一毛五分钱,我们年幼工分低(满分12分,我们6-8分),年底分红连底扣粮食钱都不够,为了给回古城探亲攒路费,庆云冒着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危险,叫上我一起去贩卖粮食……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关山脚下已经是寒意绵绵,午夜时分,我和他拉着满载玉米豆的架子车上路了。出村庄时我们小心翼翼,尽量不出声响,碰到几只狗都是很熟悉,也没有叫唤就放我们出村了。出了村庄不远就是有名的“毛鬼神坡”,绵延数十里路,都是险峻的羊肠小道,传说夜半常有孤魂野鬼出没!我和庆云腰扎麻绳,一板利斧插在腰中,他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车,当上到坡路深处,远远看到点点的磷火飘动,我们的头皮都麻了!于是我们大声唱起了雄伟的“国际歌”来给自己壮胆。心想,只要有风吹草动,管你是魑魅魍魉还是妖魔鬼怪,凭我们过人的武功先给他几板斧再说,看谁敢于争锋!一路平安的走到了县城旁边的隐蔽之处,庆云把手放到嘴里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从黑暗中走出了几个身影,手中提着麻袋(装粮食的容器),庆云上前交涉了一番,我帮助把车上的玉米装到他们的麻袋中,用碗口粗的大铁秤过了斤两,拿出一沓纸币给庆云,事后我看到都是毛毛钱组成,可想像买粮食的人也是不容易,能吃饱还用偷偷模摸的担这个风险吗?那时逮住可是要非法拘留的(五花大绑关在大队部审问)。
下乡期间,我们一起劳动,我们一起上山打柴,我们一起在煤油灯下谈古论今。回家探亲的路上,我们一起爬火车,过桥梁,一起拦汽车,一起逃票,一起沿途讨饭,又一起被收容,共同的患难把我们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农村大招工开始了,看到同学们一批又一批地被招工到城市,我和庆云焦虑极了,因为父辈的原因一次次被政审刷掉。运气总会给每个人机会的,招工过程中出现了“偷听敌台”案(那时,没有新闻自由),刷下了几十嫌疑案犯(都是知青),我和庆云侥幸被替补上去,那一年九月,我们打起背包(被子硬的像石板,已打不成包了,只能卷成卷了),告别了乡亲,坐上大卡车开进了工厂!
进厂后,还是由于我们父辈的原因,我们都被分配到了最艰苦的不同岗位,我每天搬钢板,他每天穿钢绳,下班后我们经常一起去大食堂打饭,休息日我们经常一起去宝鸡城里逛街,喝碗蛋花醪糟已是极品享受。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步伐渐进。庆云请长假回到古城长安谋生,我仍然在小城宝鸡生活,岁月使我们慢慢地远离。
我通过不懈的努力考上了大学,通过踏实的付出有了满意的工作。闲暇之时常常想起我的小伙伴—河南,但是生活的艰辛,工作的繁忙居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再见过庆云的面,只是听说他开了一间板金铺子,当起了老板。
噩耗传来,我整整沉思了好几天,庆云跳楼了!我很难过,又无法理解。我希望他过得越来越好!但又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跳楼!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生命是珍贵的,健康是宝贵的,任何挫折都不能让我们去轻生!任何诱惑都不能让我们去放纵!万幸,河南,听说只是下肢瘫痪,生命保住了!
我试图去联络,我试图去寻找,我试图去帮助,都无果而归。他不见任何人,强行去他家的同学、同事被骂了出来,他搬到了无人能找到的地方。我理解他,我同情他,我想帮助他,但是我找不到他!
庆云!河南!我想你!你还是那个活泼乱跳的孩童,你还是那个挺身而出的大哥,你还是那个与我患难于共的伙伴!河南蛋!为什麽消失了,大哥!近况还好吗!写到你时,我眼泪夺眶而出!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