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五.
春节到了。指挥部破例犒劳民工每人猪肉两斤，荆刚刺酒六两，同时宣布大年三十放假一天。至于处一，当然还是“革命化”。
肯定是受了土方定任务的诱惑，打打牙祭也分肉到人。分生肉。
工地上，来自不同公社但来自共同城市的几个知青，很快熟识了。我，“眼镜”，“疯子”，等等。为何不回家过年，各有各的苦衷。亲不亲，故乡人，打牙祭我们自然邀成一伙。也许接受再教育太不彻底，脱胎换骨还得等来世。
平均体积为9×5×2立方厘米的、本地人称为“土匪肉”，佐料只有盐、干辣子，我们硬是吃不来，半块下肚，腹中便有倒海翻江之感。我们留恋家乡的口味，片、丁、丝，小炒、红烧、清炖。大家凑齐散碎银两，买佐料和葡萄酒。割喉咙的荆刚刺酒已免费赠与营长。我囊空如洗，于是劈柴，烧水，切肉，掌锅。
“泡皮”笑容可掬驾到。我当然也报以可掬笑容，还加上使人产生尊严感的弓腰。至于他那一番嗯嗯啊啊的暗示（绝不含一个“他*的”），我则因智力迟钝，努力不去理解成他会屈尊来与我们这些地富的同类共度除夕。他悻悻走了，最后终于在门外丢下一个委屈的“他*的”。
不一会，营长也悠来了，手提生肉，怀揣酒瓶，一脸丧气。自从他很不情愿地放弃了对肉的领导权后，就成了光杆司令。
“来入伙？”我瞟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只借借火。不急不急。先等你们做好。”
“你算了，来！”我夺过肉，扔在砧板上，“他们说，你吃起肉来象饿虎下山？”
“这些家伙，臭人也不打草稿。我只是爱喝点，肉吃得了好多？这些家伙！”他对部下们关键时刻的反水愤愤不平。
我的邀请无人否决。反正吃不完，酒后还可以欣赏营长的样板戏。
入夜，一切就绪。菜十盆，酒两瓶，人八个，刚好一桌。木板搭就的桌子摇摇欲坠。没有凳子，正好拉直肠肚，增加容量。
“为大年三十干杯！”“为明天下大雪不出工干杯！”“为红烧肉干杯！”“为飞机坪干杯！”“为……眼镜干杯！”“为大师傅干杯！”“为疯子干杯！”“为有个漂亮老婆的营长干杯！”
“不，不。”营长口齿不清，几块肉同时在他牙下蒙难，“为各位父母身体健康干杯！唔——谣祝诸位老人家春节愉快！”
一时间满座寂然……
“吃啊吃啊。”营长的筷子带头伸向肘子，见大家仍木然，又给每个碗添足菜，“吃啊吃啊……我来一段，给弟兄们开开胃口。”他一甩袖，一抱拳，好一个杨子荣！沉重的气氛松动了。“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
嘭！门被踢开。“泡皮”横着鼻子直着眼撞进来，裹着一团酒气：“他他*的，你们要干什么？”
恶心。沉默。
“你们几几个，什什么的干活？”他浑浊的眼珠朝“眼镜”们滚动了几下。
我应声：“你不是不知道。几个同乡。”
“想想到我我们这里来闹闹事？”
“我们几个远在异乡的乡亲，除夕相聚，叙叙旧，念念亲人，怎么是闹事？”“眼镜”说起来慢条斯理，脸却白了。
“想亲人，哼！他*的走资派，臭老老九，还有劳改犯！”“泡皮”的指头有戳到我脸上。
我的心被扎了一刀，拳头捏得吱吱叫。
“不准侮辱人！”“疯子”的声音嘶哑。
“什什么人？黑黑五类狗崽子，想刺探飞机坪军事机密！”
哗！我们几个人一下子围上去。“疯子”抓起酒瓶。营长插进来，拍拍姚部长的肩膀：“泡皮，你醉了，睡觉去。”
“我我没醉。噢，又又是你，吃里扒外……”
“出去！”营长厉声道。
“滚出去！”我们齐声怒吼。
“你你们要造造反？”“泡皮”眼里闪过惊恐的光，酒也醒了一点，“来人！把他们给我捆捆起来！”
空气凝固了。
“泡皮”变戏法般拿出根麻绳，向我扑来。
“欺人太甚！”营长吼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呼地从后面抱住姓姚的，猛一摔，嘭！“泡皮”象根木头一样倒在地上，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立正——！”营长大喝一声。“泡皮”竟象皮球一样弹起来，站得笔直，也不嚎了，只是手忍不住动，想捂住腮帮子。他又成了副排长？“向——后转！起步——跑！”营长咬牙切齿地数着，“一二一，一二一。”“泡皮”如同机器人，真的“一二一，一二一”的跑出去了。
我转个身，用拳头擦去不争气的眼泪。
大家转过身，默默望着满桌酒菜。“睡觉去！还团他奶奶的聚！”“疯子”一脚踢翻桌子。
闯祸了。
“泡皮”到指挥部告我一刁状，说我带头聚众闹事。他履行职责，被打成重伤。再把我的家底一抖落，“阶级报复”即成定论。指挥部为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罚我一天三方定额，直至工程结束。若态度老实，暂不扭送县军管会。
营长数次去指挥部承担责任，申诉均无用。每天下午他来到我的地段，脱下志愿军棉衣，又脱下绒衣，又脱下衬衫。黑瘦的胳膊上，筋肉一鼓一鼓。豆大的汗珠，随着锄头的起落，从他脑壳上滚下来，一颗，又一颗。
“疯子”他们也来了，默默地挖土，挑土，倒土。
铺天盖地的雾，黑沉沉，冷飕飕，湿漉漉，抓一把，捏得出水来。裹在寒彻骨髓的浓雾里，我不敢稍有懈怠，否则，浑身的血都会凝固。营长偶尔抬起头：“你这件烂棉衣，唉，该死的烂棉衣！”
春节到了。指挥部破例犒劳民工每人猪肉两斤，荆刚刺酒六两，同时宣布大年三十放假一天。至于处一，当然还是“革命化”。
肯定是受了土方定任务的诱惑，打打牙祭也分肉到人。分生肉。
工地上，来自不同公社但来自共同城市的几个知青，很快熟识了。我，“眼镜”，“疯子”，等等。为何不回家过年，各有各的苦衷。亲不亲，故乡人，打牙祭我们自然邀成一伙。也许接受再教育太不彻底，脱胎换骨还得等来世。
平均体积为9×5×2立方厘米的、本地人称为“土匪肉”，佐料只有盐、干辣子，我们硬是吃不来，半块下肚，腹中便有倒海翻江之感。我们留恋家乡的口味，片、丁、丝，小炒、红烧、清炖。大家凑齐散碎银两，买佐料和葡萄酒。割喉咙的荆刚刺酒已免费赠与营长。我囊空如洗，于是劈柴，烧水，切肉，掌锅。
“泡皮”笑容可掬驾到。我当然也报以可掬笑容，还加上使人产生尊严感的弓腰。至于他那一番嗯嗯啊啊的暗示（绝不含一个“他*的”），我则因智力迟钝，努力不去理解成他会屈尊来与我们这些地富的同类共度除夕。他悻悻走了，最后终于在门外丢下一个委屈的“他*的”。
不一会，营长也悠来了，手提生肉，怀揣酒瓶，一脸丧气。自从他很不情愿地放弃了对肉的领导权后，就成了光杆司令。
“来入伙？”我瞟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只借借火。不急不急。先等你们做好。”
“你算了，来！”我夺过肉，扔在砧板上，“他们说，你吃起肉来象饿虎下山？”
“这些家伙，臭人也不打草稿。我只是爱喝点，肉吃得了好多？这些家伙！”他对部下们关键时刻的反水愤愤不平。
我的邀请无人否决。反正吃不完，酒后还可以欣赏营长的样板戏。
入夜，一切就绪。菜十盆，酒两瓶，人八个，刚好一桌。木板搭就的桌子摇摇欲坠。没有凳子，正好拉直肠肚，增加容量。
“为大年三十干杯！”“为明天下大雪不出工干杯！”“为红烧肉干杯！”“为飞机坪干杯！”“为……眼镜干杯！”“为大师傅干杯！”“为疯子干杯！”“为有个漂亮老婆的营长干杯！”
“不，不。”营长口齿不清，几块肉同时在他牙下蒙难，“为各位父母身体健康干杯！唔——谣祝诸位老人家春节愉快！”
一时间满座寂然……
“吃啊吃啊。”营长的筷子带头伸向肘子，见大家仍木然，又给每个碗添足菜，“吃啊吃啊……我来一段，给弟兄们开开胃口。”他一甩袖，一抱拳，好一个杨子荣！沉重的气氛松动了。“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
嘭！门被踢开。“泡皮”横着鼻子直着眼撞进来，裹着一团酒气：“他他*的，你们要干什么？”
恶心。沉默。
“你们几几个，什什么的干活？”他浑浊的眼珠朝“眼镜”们滚动了几下。
我应声：“你不是不知道。几个同乡。”
“想想到我我们这里来闹闹事？”
“我们几个远在异乡的乡亲，除夕相聚，叙叙旧，念念亲人，怎么是闹事？”“眼镜”说起来慢条斯理，脸却白了。
“想亲人，哼！他*的走资派，臭老老九，还有劳改犯！”“泡皮”的指头有戳到我脸上。
我的心被扎了一刀，拳头捏得吱吱叫。
“不准侮辱人！”“疯子”的声音嘶哑。
“什什么人？黑黑五类狗崽子，想刺探飞机坪军事机密！”
哗！我们几个人一下子围上去。“疯子”抓起酒瓶。营长插进来，拍拍姚部长的肩膀：“泡皮，你醉了，睡觉去。”
“我我没醉。噢，又又是你，吃里扒外……”
“出去！”营长厉声道。
“滚出去！”我们齐声怒吼。
“你你们要造造反？”“泡皮”眼里闪过惊恐的光，酒也醒了一点，“来人！把他们给我捆捆起来！”
空气凝固了。
“泡皮”变戏法般拿出根麻绳，向我扑来。
“欺人太甚！”营长吼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呼地从后面抱住姓姚的，猛一摔，嘭！“泡皮”象根木头一样倒在地上，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立正——！”营长大喝一声。“泡皮”竟象皮球一样弹起来，站得笔直，也不嚎了，只是手忍不住动，想捂住腮帮子。他又成了副排长？“向——后转！起步——跑！”营长咬牙切齿地数着，“一二一，一二一。”“泡皮”如同机器人，真的“一二一，一二一”的跑出去了。
我转个身，用拳头擦去不争气的眼泪。
大家转过身，默默望着满桌酒菜。“睡觉去！还团他奶奶的聚！”“疯子”一脚踢翻桌子。
闯祸了。
“泡皮”到指挥部告我一刁状，说我带头聚众闹事。他履行职责，被打成重伤。再把我的家底一抖落，“阶级报复”即成定论。指挥部为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罚我一天三方定额，直至工程结束。若态度老实，暂不扭送县军管会。
营长数次去指挥部承担责任，申诉均无用。每天下午他来到我的地段，脱下志愿军棉衣，又脱下绒衣，又脱下衬衫。黑瘦的胳膊上，筋肉一鼓一鼓。豆大的汗珠，随着锄头的起落，从他脑壳上滚下来，一颗，又一颗。
“疯子”他们也来了，默默地挖土，挑土，倒土。
铺天盖地的雾，黑沉沉，冷飕飕，湿漉漉，抓一把，捏得出水来。裹在寒彻骨髓的浓雾里，我不敢稍有懈怠，否则，浑身的血都会凝固。营长偶尔抬起头：“你这件烂棉衣，唉，该死的烂棉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