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坊
茶籽摘完后,我被队长安排晒茶籽,偌大的禾场,堆着小山样的茶籽,在王大伯的指导下,我将茶籽均匀地铺满禾场,在秋天的阳光下不时翻晒。
数日后,茶籽晒干开始裂口,露出茶籽仁,我拖着石磙在茶籽上来回碾,茶籽仁即与茶籽壳分离。
茶籽壳分到各家各户当柴烧,茶籽仁准备挑到榨坊榨油。
一日,队长组织全队的壮劳力送茶籽仁去榨坊。临出发时,队长跟我说:“小刘,你挑担茶籽仁到榨坊后就不要急着回生产队。”
“您有何安排?”我问。
“你带上铺盖跟着王大伯就在榨坊榨油,估计有五六天时间。”
“队长,怎么美差落到了我头上?”
“你平时重活干得多,调剂调剂呀。”队长说完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榨坊离生产队约有七八里山路,挑茶籽仁的队伍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蜿蜒,仿佛电影里老百姓给八路军送军粮的镜头。
我挑着一百五十斤的担子跟着一行人在山道上穿行。
下乡将近一年了,发觉自己的力气长了不少,如果刚下乡挑此重担,早压得驼子伸不得腰,而现在却可以大步流星地行走在山道中。
王大伯赶着一条小牛跟在队伍后面。
“快到了!”前面有人说。
我抬头看,见榨坊坐落在山坳的一块平地中,一声声炸雷般的撞击声在山坳中回响,给这寂静的山岭频添几分神秘色彩。
榨坊设施简陋而原始,榨槽是用半边老松树挖空而成;碾槽是一个铁制大转盘,铁碾上的索子套在牛脖子上,铁碾被牛拉得车车转。
我和王大伯开始忙碌起来,首先将茶籽仁倒进碾槽中碾碎。
我拿着一根鞭子,坐在转盘的中央赶着小牛,小牛围着转盘转着圈。刚开始,我还饶有兴趣,久了则觉得有些单调乏味。
“小刘赶小牛,赶到太阳落西头”。王大伯拿着一把铲子,不时铲动着碾槽里被碾紧了的茶籽仁,口里念着他自己编造的这顺口溜,以打发单调的时日。
“王大伯,您解放前家里有田吗?”我问。
“有一亩二分薄田。”
“您当时家里有几口人?”
“五口。”
“田少人多,怎么生活啊!”
“还不是每年在外打点短工。”
“打一天短工能得多少?”
“东家一天给半担谷,包一日三餐。”
“那待遇还可以嘛!”我有些吃惊。
“比现在生产队出工强多了。”王大伯接着说:“小刘,你不知道吧,现在是用麻布袋装工分,用手巾包粮食呀。过去红薯还可以喂猪,现在哪敢这样,人吃都紧张。”
“那您划的成分是什么呢?”
“下中农,没有一点田的才算贫农。”
“下中农,那您还是依靠对象啊!”
“依靠对象?自己靠自己都靠不住。”王大伯说着露出一丝苦笑。
……
待茶籽仁碾碎,随即倒进一口大蒸锅,蒸熟后再倒入一个个铁环,铁环中一块大纱布将蒸熟后的茶籽仁裹起来成饼状,然后再将一个个茶籽饼放进榨槽排好,最后在饼的后面打上楔子挤压,那热滚滚、黄灿灿、亮晶晶的茶油即从榨槽中流了出来。
为将油榨得干净,塞上楔子后,即刻上来几位汉子,用梁上吊起的一根粗硬木头狠狠撞击着契子。
“砰……砰!”巨大的撞击声如地动山摇,似惊雷灌耳,这时猛然忆起曾读过的清代一幅有关榨坊的对子:
榨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
油灯似月,照亮万里乾坤。
面对眼前的情景,我想此联写得真好,但一转念,这幅对子乃描写百年前榨坊的状态,可百年后的今天,眼前这榨坊居然跟百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不由黯然神伤。
开饭了,刚榨的茶油做出的饭菜,吃起来真香!我边吃边想:榨坊这一餐饭菜的油,平时也许要吃一个星期,真是吃人民公社,放油如放水,不吃白不吃!
第二天,刚吃完中饭,猛然发现长年在榨坊干活的那些人,个个长得瘦精精,脸上黄蜡蜡,比作田的老乡还难看得多,我思索好久不得其解,于是悄悄问王大伯:“这榨坊实在油水厚,为什么这些人个个像得了黄疸肝炎似的?”王大伯回答:“茶油吃得太多并不好,茶籽中其实有毒,你想想看,蜜蜂采了茶树花都会死!榨出来的茶枯饼还可以放到水溏毒鱼!这榨坊里的人长年泡在油饭里,还不中毒?”
我恍然大悟:这不是一个活生生走极端的例子吗?茶油实在是个好东西,但吃多了也会中毒!
不由联想到生活中其它一些极端的事物:月亮圆了会缺;酒喝多了要醉;红透了会变紫;狗逼急了会跳墙;人逼急了会造反……
坐在转盘上,冥想之中,偶尔挥一下手中的鞭子,赶一赶偷懒的小牛,显得清闲自在,于是将一本借来的《增广贤文》反复阅读,久而久之,竟能坐在碾盘上一字不漏背诵全文,还逐字逐句消化理解。如 “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 、“击石原有火,不击乃无烟”、“学者如禾如稻,不学者如蒿如草”、“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这些都是教人要努力学习,不可枉度青春年华的警句。
在理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时,我思考良久:难道人的命运真是如此?过去一些所谓富贵之人,现在则穷困潦倒,甚至命丧黄泉;而从前一些贫苦人家至今却仍苦不堪言,这又怎样解释?我怀疑起了这一宿命论。
我独坐转盘,默默思考着一些问题:
为什么要将人划为各种阶级、异己?如文革中的所谓坏人就有二十一种,心目中最敬佩的父亲居然还是其中之一。
一个泱泱大国,近十亿人口为什么只允许有一种思想存在,难道世界上仅有这一种思想是正确的?
文化大革命究竟给人民带来了什么?五八年的所谓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究竟给人民带来了什么?全国数千万青年学子现在为什么不能继续读书深造,而非要一棍子赶到边疆、农村去战天斗地……
坐在转盘上暗自思考着这些问题,虽然理不出什么头绪,解答不出这一道道难题,但有一点能清醒地认识到,即中国的这种现象绝非正常,如此下去,中国绝无出路,人民绝无幸福!
中国的出路何在?我陷入沉思之中,但剪不断,理还乱。
“砰砰”几声榨响,惊断了我的思路,使我猛地回到现实之中,拿起鞭子轻轻地甩在小牛身上。
“刘东!”突然听到易明在喊,回头一看,易明已经到了跟前。我喜出望外:“你怎么来了?”
“我专程来告诉你,招工开始了,听说招工干部都住在镇上了。”
“真的吗,听谁说的?”
“杨声今天一大早跑来告诉的,他见你来了榨坊,要我赶快来告诉你,还说要我们这段时期加紧活动,莫错过这个机会。”
“哦!正好这里事完了,我们收拾好后一块回去吧。”
我和易明挑着茶油,随着村上的挑油队伍,兴匆匆地走在回村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