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姐(五)
湘姐回到家中,见到了妈妈,她亲热地叫着妈。
妈拉她坐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女儿:“湘妹子,怎么比春节回来又瘦了些?在乡下太累了吧,你要注意身体,一个姑娘家不要傻干呀!”
“您放心,我会注意的。”湘姐接着问:“妈,您身体还好吗?”
“还好,就是记挂着你,这么大的姑娘了,老是一个人,妈心里不安呢。”
“妈,您就是喜欢瞎操心,我的事自己会考虑的。”湘姐装着不高兴的样子道。
“妈写信要你回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呀?”
妈顿了顿:“前段日子,我的老同事朱妈上门来说,她的一个侄儿是教书的,还没找对象,今年三十岁了,朱妈将你的情况给侄儿讲了,侄儿答应和你见见面,你回来了,双方正好约个日子相见。”
“您写信叫我回来就为这事?”湘姐嗔怪地说。
妈知道女儿的脾气,连忙说:“那不是,主要是妈不放心,想看看你。”
……
几天后的一个星期天,妈挑明说:“今天朱妈会带她侄儿来,你们就见见面,合适就谈,不合适拉倒就是了,要什么紧啰。”湘姐为不扫妈的兴,没再吱声。
那人来了,跟着他来的有他妈,他姐,当然还有朱妈。
朱妈相互作了介绍,那人竟死死地盯着湘姐看。湘姐瞟了他一眼,那模样哪是三十岁的人,看起来足有四十,脸上笑起来一点都不自然,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像含了橄榄。
那人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湘姐,见她虽是知青,晒得有些黑,长得却是水灵灵的蛮漂亮,一下动了心,临走,竟当着众人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给湘姐,说要湘姐买一件好点的衣服。湘姐无论如何不肯收,说自己有衣服。
第二天,朱妈兴冲冲跑来告知湘姐妈,说她侄儿朱老师同意了。
次日晚,朱老师独自来了,邀湘姐到外面走走。碍着面子,湘姐跟他出去了。
“你下乡有多长时间?”朱老师边走边问。
“七年了。”
“多大年纪下去的?”
“二十一岁。”
“那今年二十八啦!”朱老师就像查户口似的接着问:“谈过男朋友吗?”
“吴老师,您怎么一见面就问这个,谈过怎样,没谈过又怎样?”湘姐没好气地将他的问话挡了回去。
“看不出你一个知青还很有个性啊!”朱老师有些惊讶。
“知青怎么啦,知青就低人一等,就不该有个性?”
两人陷入了沉默。不久,朱老师接着问:“听说你还是高中毕业?”
“是呀,不像是啵。”
“可能你是下乡太久,跟农民打交道的日子多了,说话有点……有点那个。”
“您有话就直说,是不是认为我下农村时间长了,说话太直了,太粗了?”
“嘿嘿,那不是,你不要误会。”朱老师这才意识到伤了她的自尊。
“朱老师,我们交往可能不是很合适,我这人太土,太粗,别耽误您的宝贵时间了。”湘姐礼貌地跟他说了声再见,回头就往家走。
湘姐在家里住了半个月急着要走。妈一再留她多住些日子。为不伤妈的心,她只得又多住几天。
一日深夜,她在忧郁中慢慢入睡,睡梦中梦见了李运田:他见她久久不归,急着来长沙找她了。他在长沙车站下车后找不着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得在街头瞎游荡,希望能在大街上撞见她。一天他终于在马路对面发现了她,他大声喊着湘姐。她循声一看是运田,也大声打作招呼。他快速横过马路向她这边跑来。不幸的事发生了,只见一辆汽车急速撞向运田。湘姐吓得惊叫一声:“运田!”两眼睁开一看,原来是场噩梦,此时一身汗得透湿。
妈进来了:“铃湘,你是在做梦吧,只听见你在叫运田,运田是谁呀?”
“妈,我真的想走了,您就别再留我,我这次去,春节就不打算回了。”
“铃湘,你在乡下是不是有相好?妈不是外人,有就跟妈讲,妈也可以给你参谋一下。”
湘姐好久没吱声,但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妈,我其实回家后就想告诉您,又怕您生我的气。”
“你讲给妈听,妈不会生气的,妈相信你能把握得了。”
湘姐终于将自己和运田相好的事向妈妈一一述说。此时妈的脸色由晴转阴,然后叹口气道:“你这么大的人了,妈也不可能守在你身边,妈如果不同意你和他好,妈在长沙不论怎么说也没用,你也不会听妈的。” 妈接着叹了口气:“唉。只怪得这世道,你这种出身的人,一下去就是七年,硬是招不回来,把青春都给耽误了。”妈接着无奈道:“如果是男孩子还好一点,再等几年都无妨,可一个女孩子,这大的年纪还不嫁人,难道真的要成老闺女?”说到这里,妈已是老泪纵横,哽咽难言。
湘姐本想安慰妈,要她不要着急,但见两鬓银丝的母亲还在为自己伤心落泪,不禁悲从中来,她不由扑倒在母亲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
湘姐回来了。易明今晚弄了好几个菜给湘姐接风,桌上有湘姐刚从家里带来的腊猪头肉,还有红烧土豆,葱花鸡蛋汤。李运田不请自来,只见手里提着一条一斤多重的鱼,说要亲自做一道红烧鲤鱼。
吃饭时,易明开玩笑:“湘姐如果还不回,会急出人命呢。”
“未必你会急?”湘姐对着他说。
“我才不急,只是想湘姐会带什么好东西来吃。但有些人则不同,整天神不守舍,吃饭不香,睡觉不安,出工没劲,说话无力。如此下去,不出人命才怪呢?”
李运田看着易明:“看来你打小报告还有一套。”
“我公开讲,当面讲,实事求是地讲,怎么是小报告?你说错了,应该是大报告。”易明灵牙利齿,说得李运田哑口无言。此时易明得意忘形:“刘东,你来评个理,我这是打小报告还是大报告?”
“易明,你平时嘴巴子不多,倒是吃饭时嘴巴忙不赢,一边吃,一边演讲,嘴巴够用啵。”我揶揄他。
“说得也是,我只晓得讲话,这鱼我还没动筷子。”易明说完专心吃鱼去了。
晚上,我走进湘姐的房间。
“刘东,你难得进我这间屋呢。”湘姐笑着说。
“湘姐,我想和你扯一下,按道理讲,我做老弟的不应该跟你谈这样的事,但想了好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讲讲。”见湘姐没吱声,我接着道:“你一个长沙知青,高中毕业,怎么要跟李运田这样的人好?且不说他的出身,那是不由人选择的,但凭他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乡下人,怎么配得上你?你难道连这一点都没考虑?这是一个人一世的事,开不得半点玩笑啊!”
见湘姐仍不吱声,我又继续道:“凭你的条件,完全可以在长沙找一个不错的男人,何必要给自己判死刑呢?”
湘姐抬头看着我,终于开口道:“晓得你都是为我好,讲得也有道理,但你可能不明白,婚姻这事不像买东西,想买什么掏钱就是了,它还讲一点缘分,没缘分,几多般配的人最后却不能成器;有缘分,一些看起来难以结合的人却能走到一起。我想这不是靠什么大道理解释得通的。这次我回长沙,我妈的同事给我做了一个介绍,还是一位老师,但我一看那模样就不舒服,一交谈心里就烦,两人根本谈不到一块。如果跟这样的人结合,我这一辈子怎么过?”她接着说:“婚姻这东西就像穿鞋子,尺寸大小只有自己知道。”
耐着性子听湘姐说完,我道:“湘姐,你这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长沙那么大,还怕找不到跟你谈得来的男人,就没有一双适合你的鞋?至于你所说的缘分,我认为那是自我安慰,是自欺欺人。这样的事该靠自己冷静的头脑和信心,就是说,如果你下决心在长沙找,甲不理想可找乙,乙不理想可找丙,还怕找不到理想一点的?再说吴大刚知道此事,也一定会责备你,会说你头发长见识短。要知道,他看问题是最有头脑的。”
湘姐愠怒:“刘东,你不要讲了,此事我们没必要过多讨论,讲多了还会伤和气。”她顿了顿:“我会好自为之的,谢谢你的关心。”
“要是别人我才懒得讲呢。”我接着气愤地说:”那李运田也太自不量力了,早知如此,我们根本不该同他来往!”我说完冲出门来。
出门时,发现李运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我招呼也没打,调头回到了自己房间。
李运田从门外缓缓走了进来,没吱声,坐在床沿抽闷烟。良久,他轻声道:“我俩出去走走吧。”湘姐跟着他,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他俩沿着沟渠走着,起初两人默默无语,相互沉浸在刚才不愉快的一幕中。走呀走,李运田突然停下来,伸出双手紧紧抱着她:“湘姐,你再不回来,我真的会发疯,会到长沙去找你。”他接着激动不已地说:“湘姐,请相信我,我这辈子会永远爱你,想你,为你遮风挡雨,为你做牛做马。”
湘姐伏在李运田胸前抽泣着,心中仿佛千言万语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李运田轻轻拍着她的背:“别伤心了,我个子高,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只要我俩真心相爱,不管谁劝阻都莫放心上。”
湘姐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她将此次回长沙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李运田,还将自己做的那场噩梦一一描述。李运田听得冷气直冒:“湘姐,真令人难以置信,你走后,我也做了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梦,也是在你尖声叫了我的名字后,我才被吓醒,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坐在床上越想越不安,担心你说的那句话会变成现实。”
“哪句话?”湘姐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说的都不记得了?”李运田故意急她。
“你快说,莫故弄玄虚好不好?”
“你说的一去不复返呀!”
“你这人真是精怪,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刻在你心里似的。” 湘姐说着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此时的他仿佛是座山,巍巍屹立在她的面前,使她有着坚实的依靠;宛若汩汩泉水,流淌在她心中,清洗着她心灵的伤口。
“湘姐,外面这么黑,你怕不怕?”
“不怕,只要有你在我身边。”
“起风了,你冷不冷?”
“不冷,只要我俩紧紧抱着。”
黑夜漆漆,寒风袭袭。深夜了,两人仍紧紧拥抱在沟渠的长堤上,只有渠里缓缓淌过的流水见证着这一对悲喜交加的心上人。
……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一夜之间,山野田间被雪花覆盖,像披上了一层洁白的棉被。我站在门口,见天空偶尔有几只鸟儿飞过,不由想:这么大的雪,它们又飞到哪去觅食呢?
“刘东,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长沙,这春节又快到了?”易明刚起床就问。
“雪停了就走,怎样?”
“要得,这两天正好准备一下,打点糍粑。”易明说着对屋里的湘姐道:“湘姐,你的意见呢?”
“这次我就不回去了,跟我妈也说好了。”
易明听了大吃一惊:“那怎么行?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好孤单的,晚上也会怕鬼呀!”
“怕什么鬼?我又不是刚来,在这里两三年哒。”湘姐笑着说。
“易明,你这是寒婆婆操辣心,湘姐如今还怕什么鬼?我俩不在这,她还自在些。”我讪笑说。
“那是的,看来我们这些搞保卫工作的要失业了。”易明接着叹息道:“ 唉,冒办法,这是自然规律。”
“你们莫笑我好啵,我这个当大姐的即使以后不跟你们在一起了,我也会把你们当我的亲弟弟看呀。”湘姐不无伤感地说。
……
终于雪过天晴,我和易明动身了。临走,湘姐将笼里的几只鸡全部捉了要我俩带回去。我不肯,说要留两只给她在此过年。湘姐生气了:“你们两个好蠢,还怕我在这里冒得鸡吃?”说着将鸡全部捆好吊在两人的扁担上。
我眼里噙着热泪一声不响地低头出了门,走出好远,回头一看,湘姐还站在门口抹泪。
回到长沙,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吴大刚。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要他给湘姐做最后的工作。
我将此事全盘端出后,吴大刚沉思片刻道:“首先要感谢你对我姐的关心和照顾。可以这样说,你和易明超过了我对自己亲姐姐的关照,尤其此事,你能像亲弟弟一样煞费苦心地给她开导,使我非常感动。”
我开始激动起来,想吴大刚一定会同意我的观点的。吴大刚接着说:“我了解我姐,她并不是没头脑。她是一个崇尚自由,不愿受拘束的人,也是一个极有爱心和懂感情的人。我也知道她并不是在长沙找不到合适的男人,但我还是赞成她自己所说的‘缘分’,既然她跟李运田有缘,那就应该让她随缘。我们亲友可以发表意见供她参考,但不应该横加指责和干涉。这是她个人的终身大事,谁能包办到底,负责她一辈子的婚姻大事?要知道,她不是小孩,她自己的终身大事是绝不会当儿戏的。吴大刚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弟,操心了。”
听完他的一席话,我觉得不无道理,但脑筋还一时转不过弯,也不好再说什么,和他聊了些其它话题即准备告辞。吴大刚说:“过了春节我和你一路去看我姐。”
春节已过,吴大刚邀我和易明同行。湘姐见三人一齐回来,特别高兴。她和李运田一起下厨,弄了满满一桌菜为我们接风。忙乎中,湘姐将吴大刚拉到房里讲了好一阵话。
吃饭了,大家坐定,湘姐端起酒杯:“大家过了新年还是头一次在一起吃饭,今天人齐划脔,等于是吃年饭,我和李运田祝各位老弟新年快乐,事事顺心。” 她说完先一饮而尽。
“湘姐,怎么人还冒嫁出去,就老夫老妻的腔调了。”易明笑道。
湘姐有些不好意思:“我和李运田已经商定,等你们回来,过两天就举行婚礼。”
“湘姐,你们真是在打短平快啊!”易明惊讶道。
“这是个意思,请队上老乡们一起喝杯酒。”李运田说。
“那我们都是上亲,要坐上席。”易明说。
“那当然,你们坐上上席。”李运田笑道,一副好开心的样子。
我一言不发。此时吴大刚端起酒杯:“我代表我们全家,祝你俩幸福。”大家举起酒杯预先喝下了这杯喜酒。
“刘东对我们两人好象还有什么意见?”湘姐喝了几杯酒,红着脸问。
我此时不好意思地说:“湘姐,我以前说的那些话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只怪我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现在想明白了,我尊重你俩的选择。我相信,在痛苦和磨难中产生的爱情应该更牢固,我也真心祝愿你俩今后相濡以沫,幸福美满,我们还想早点当舅舅呢。”
“说得好,看不出刘东这张嘴真的超发哒,讲起话来作报告一样,滴水不漏。”易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
很晚了,知青屋里还发出阵阵说笑声,在湘姐即将出嫁的前夜,在这偏僻的乡村,在这幢歪斜的知青屋内,亲情和友情仍在紧紧围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