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与意境的冲突——简论胤子的长诗《无脚鸟》 [原创 2007-04-01 00:06:40 ] 发表者: 叶剑辉
去年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胤子的长诗《无脚鸟》。我当时便与他说，愿意为他写一个诗评。
我最初看到这个长诗的时候，非常的高兴。因为中国的新诗人，很少有能写史诗的，尝试着去写的，也都很少。少量有标明是史诗的长诗，大约因为《荷马史诗》的影响，充斥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呀、尓迪甫斯呀、普罗克鲁斯特的床（The Procrustean bed）呀等等，希腊神话已经说完了，也还没有写到中国的事情。《无脚鸟》虽然也避免不了这个毛病，诗中也频繁使用了古希腊的形象来表达意象，但他毕竟没有因为故意卖弄而处处希腊罗马，最终还是在写着他想写的那段历史——然而，中国的新诗人还是可以笼统地说成，没有写史诗的。
胤子自己说《无脚鸟》是一个长诗，所谓“史诗”，是我的理解。因为《无脚鸟》的题材，根据胤子的自述，取自三百多年前，两湖及武陵交界的客家人向四川境内大迁徙的故事。胤子自己是客家人，其先祖就在这次迁徙的人潮之中，故而自题“献给我的先辈”。全诗分作四十三个小节，每小节四或八行，偶尔有超出八行的。
但除了题材与长诗的格式之外，我却也不愿意把《无脚鸟》看作一个史诗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史诗，都是“叙事”诗。所谓的叙事诗，就是把一件事情用诗的方式写出来，正如同敦煌的佛经变文：有人瞧不懂佛经的原文，就算念出来也听不懂，那么就换一种方式，改成歌词那样的韵文，唱出来听，然后就听懂了。史诗呢，就是写历史上那些事的诗。不论是诗还是歌词，这其中的“叙事”原则是没有改变的。
胤子的《无脚鸟》却很不相同。胤子自己对场景描写的刻意简化，如同女人的减肥，我们瞧着都觉得她只剩下骨头架子了，她却还是嫌这里那里胖，每天绝食——《无脚鸟》在场景上的描写匮乏，让我在这诗里，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场景带来的色彩，或者是激动。因而，抛去题材和长诗的形式不提，《无脚鸟》更像是一副印象派（Impressionism）的画，或者是中国画派中的南宗画——在场景上尽量简约（Less is more——Robert Browing:”Andrea del Sarto”），通过稀稀落落而又反复出现的形象（from），来增强诗的意象（image）。譬如诗中经常出现的“吊脚楼”、“白帕子”、“羊”等等，胤子用这些元素来增加诗的悲剧性。
但这种悲剧性是诗人“强加”给读者的，诗人力图把自己的感受到的悲剧，原原本本地传输给读者，因此读者也许能够感受到诗人创造的悲剧色彩，但读到的只是诗人的诗，而不是那段历史了。感受到的也只是诗人的感受——“吊脚楼”、“白帕子”、“羊”——而不是历史或者真实的感受了。
以上这三点，即中国史诗中的罗马形象，场景的刻意简化，诗人情感的强加，是我觉得《无脚鸟》比较明显的不佳之处。而既然说起了史诗表达意境的手段是“场景”，而不是抽剥出来的单个意象。那么不妨说，若胤子最初就是想要写一个关于家族的史诗，则《长脚鸟》已经失败了。若果真只是写一个长诗，我又对如此好的题材被浪费于史诗之外，替胤子觉得惋惜——如果好的题材对于伟大诗作的诞生，至少占百分之五十的机会的话，胤子此次浪费了这一半。因而，我建议胤子把《无脚鸟》重写，最好都不要用无脚鸟这个意象了，我个人觉得也不太贴切。
现在想起来，《无脚鸟》用意象代表过程的手段，我觉得很接近毛诗里的《绵》（见《大雅·文王之什》）这一篇。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冗，未有家室。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周原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曰止曰时，筑室于兹。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捄之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乃立冢土，戎丑攸行。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柞棫拔矣，行道兑矣。混夷駾矣，维其喙矣！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瞧，这么短短的百余字，就把周这一族从太王到周文王这三代之间，如何兴盛起来的事情，全部都说掉了。“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用司空、司徒这两个官职名称，来表示“家室”——因为是皇帝，这里的家室也就是社稷国家——建立出来了；下面则用建造家庙和建造城门两件事情，来比喻整个周王朝的逐渐兴起。正如同胤子不断用“弃船登岸”这一个动作，来暗示迁徙一样。
因为《绵》这一篇写了周三代的事情，那些觉得中国没有史诗的人，就号称《绵》是中国最早的史诗。也有人发下宏愿要扩写这一篇，凑够20万字后出版的，但我至今没有听说这部书写成了。但就毛诗来看，我是不觉得《绵》可以称为史诗的，他就是一首诗而已，如同历史上诸多《吊古战场》的诗，或者《赤壁》的赋一样，也和《无脚鸟》一样。因为这些诗在场景和意象的冲突中，是以意象为主的。
叶剑辉，2007-3-31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