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座庙
一
当我登上古镇碛口背后的卧虎山,站到了那俯瞰黄河的庙前廊下,我心里突然也冒出一句话:“抱愧了,黑龙庙”。
这实在有点滑稽!不好意思,在这之前,我还没有走进华夏大地的任何一座龙王庙。前些天上五台台顶,也只曾在北台上一座锁着的龙王庙门前探头探脑来着。
没有数据佐证,但感觉中,自古以来的中原山水之间,除了土地庙,最多的就是龙王庙了,多过佛寺道观是毋宁置疑的。但近几十年来,龙的传人们不妨四处溜达着瞅瞅,这大泽河边,龙王庙还剩几座? 当然,只落下地名的去处,是不作数的!奔着庙名去找龙王,往往是挨不到边儿的.
大河边的山头上,实在是令人喜出望外——我实在是太喜欢这座黑龙庙了,尽管这黑龙还只是龙,尚未称王,而这“平民草根”一条野龙的小庙,却是如此精巧气派。
想想来这之前,先是一则《碛口听唱》,让我远远地听到了这里夜间飘在黄河岸边穷街陋巷中那苍凉的小曲。后来,又从《太原道》读到了从江南搬上黄土高原的李家山、西湾的乡村徽派民居。而这样一座精美的黑龙庙,不知为什么竟没有人说上几句。有大师作苦旅走进山西,因去平遥读遍了那些票号,才知道除了煤和穷,还有大把银子来引导中国走进现代经济,因顿悟而抱愧山西。我一介凡夫俗子,说抱愧,只是对一座小小的野庙而言,该不会有嫌贫爱富或附庸风雅之嫌吧?
从山里潺潺而下的湫水,在山脚下汇入奔流的黄河,两水正交,使碛口老街折了一个90度的大弯。那卧虎山,则把山嘴对准了水口拐角,一层石板路和三层窟洞叠上去, 叠到黑龙庙己经是半山腰了。由三道石拱门洞砌成的庙门, 躲在八根红漆大木柱支撑的歇山顶门楼下, 被一左一右碧瓦挑檐的钟楼鼓楼拱卫着,在夕阳下熠熠生辉。那种组合,实在是别致之极!单是站在这庙前门楼下一看,黄河在整个视野中横陈一线,浪花在东南的大同碛那儿跳跃着。河那边,是屏障样的一脉青山、一团团枣林和陕北村落。河这边,则是山西古镇,小院屋脊、残楼炊烟,真不愧一幅黄河风情的绝美画卷啊。
这么一个好去处,使我感觉比去李家山、西湾和在脚下镇子里瞎窜,要有意思得多。那些图景,去别的地儿还可能似曾相识,而这黑龙庙,你寻得着么?
其实,来这碛口黑龙庙还真不用寻。从太原就有来碛口的长途班车。帐单如下;太原到碛口35元/人.住碛运宾馆每人(负三星级的,别吓着你.但房内有电视,还干净,夜里得带手电下楼穿坪院去“卫生间”)15元/天.包吃住。那么住两宿,往返三天吧!算算,正好一百元呐!呵呵,而今随便在哪个都市揣着一百元上饭馆,用王朔的话说,你是铁定要“自卑”的。费用如此低廉的三天行旅,你倒是上哪儿找去?更大的优点是,至少眼下碛口还没来打小旗儿的团队,只是隔三差五的来了一两帮学画的孩子们,依在庙门下涂着抹着,我倒觉得,那反而是为这三百年的古庙,添了一道靓丽青春的风景哩!
“物阜民熙小都会,河声岳色大文章”,实在值得一读。在这儿的三天里,我与夫子每天都爬上庙前跟孩子们作伴。不去打扰他们,只点上一只烟发呆罢。不过这一呆,脑子里呆出了不少花样, 读过的朱学恒那篇《龙,龙,龙》,也随我零零星星地飘进庙里!
二
从小门洞斜斜地走进庙里,庙里小院并不大,几次走进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两厢是三眼窟洞的厢房,紧锁着门儿。正面是一硬山顶的大殿,供奉着黑龙他老人家。很奇怪,大殿内的木柱上没有盘龙,倒是那木梁上骑着两条龙。这里或者有什么说法故事不得知晓。只是右侧那梁上一条木雕的龙,己掉下半身。龙爪什么的就搁在右配殿前的砖地上。
大殿门前廊下的大柱上,还是有盘龙的,显然是乡间木匠的手工雕出,“一龙生九种,种种各有别。”这条和那条还真不同样!
站在这儿再望那门楼,则变成了一座小巧奇特的戏台。那是一座清朝雍正年间修建的琉璃瓦剪边的精巧建筑, 据说是临县古建筑之首。资料上说乐楼戏台不用扩音设备,戏腔一吐,声音清脆,乃至响彻数里,故有“黄涛共鸣,湫水助唱”之说。夜深人静时,连对面山上的村庄,碛口街上的居民,甚至黄河对岸的陕西都能听见。所谓“黑龙庙上一奇闻,山西唱戏陕西听”的民谣,就源于此。山西省著名晋剧表演艺术家陈玉英说:他一生在一千多个舞台上唱过戏,效果最好,最省力的当数黑龙庙戏台。戏台后曾是戏班班主和名角儿休息的阁楼,两侧厢房则是供达官显贵看戏和品茶抽烟之地。
面对这样一个戏院似的小院儿,我猜那黑龙还是高兴的,值当是唱堂会罢。没有只言片语的残碑说,这一段黄河归黑龙主政,原本就呆在碛口的民间,世俗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那两侧的配殿原是供奉掌管河运平安的“风伯”、“河伯”的,而现在看到是却是财神和华陀。这种左边是“没什么不能没钱”,右边是“有什么不能有病”的布局,早巳把黑龙庙弄成了一大户的河上人家了!
出门再望望仅次于壶口曾有18米(?)落差的大同碛,想想那儿才是黑龙的老家吧?!到这半山别墅式的小院来听听戏,也是人间一大开心事啊!
三
龙,其实也是人。
那么,碛口这黑龙,究竟是何许人也?
在古老的传说中,最早的龙神恐怕非“开天地”的盘古莫属。《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述:“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而传说中人面而蛇身的, 还有女娲和伏羲。“鯀死,三岁入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山海经、海內经》郭仆注引《归藏、啟噬》)以及“鯀殛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是用出禹。”(《路史、后紀》注引《归藏、啟噬》),一字之差,正好说明,治水的大禹,也许正是第一条有印记的龙。那印记不是别的,就是从夏开始的龙的图腾。到了殷商,除了图腾,“龙”这个字已经出现了。
这些老古董, 正是台湾学者朱学恒的见教。有人还列举出江浙一带出土的的所谓“豕形玉”、“幼龙”、“猪龙”等玉饰。以及辽河地区红山文化的“三星他拉玉龙”,就都是雕成环形的兽头玉佩等作为佐证。这恰恰说明,龙乃是“以人为本”。至于那远古图腾如何变为 “三停九似”(三停为:“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相停也”。九似为:“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之类,那应是经过千年以来的艺术想象的加工演化所致。不可否认,这样的龙,比传说中的蛇,到底要好看得多!
由于黄帝战蚩尤时败了一阵的“应龙”熟习水性(可否是一远古氏族?),所以,后来又帮大禹去治水做规划水道的工作。百姓们由此认定,江河湖海,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龙存在。但不论好龙孽龙,称之为“王”,却是佛学东渐以后的事。《妙法莲华经》中,第一次出现了龙王的名号。而在《华严经》中,则出现了十位耕云播雨的龙王。龙王的朝庭秩序,在《封神演义》中最终搭建完成。东海龙王敖光,南海龙王敖顺,北海龙王敖明,西海龙王敖吉,乃是水族的四方帝王。那生了许多故事出来的泾河龙王、洞庭龙王之类,只能说是地方诸侯而已。而龙子龙孙们则多得不可胜数,各司一方。黑龙系何家谱系,实不可考。
设此一问,原本是摸着庙门发呆所致,较不得真儿。设想黑龙这人,比那托碑的老六霸下、嵌在剑柄的老二睚眦、上了屋脊的老三嘲凤等兄弟们,委实要幸运得多!只有一位刻在胡琴上叫囚牛的老大还能与之凑一下趣。黄河边的百姓们自家还住在破窟洞里,为他则砌了这个精美的庭院,又建了戏台让他听上一听,乐上一乐——他如也出得这门去,跟我下山溜达溜达,就会发现,山下的老乡们还穷着呢。十里长街的小镇上,还没有见到一家买肉的铺子。平日里,小馆子里卖的只有面条和烧饼,想FB一下沾点腥还真没门儿。早晚在“宾馆”喝的那绿豆“粥”,一碗汤水里,还能有几十颗吧?
不说祖先们如何为百姓造福的, 黑龙也该想一想了,把那范蠡和华陀请进来庙来,干啥?!
四
也怪我粗心,直到第二次来,我才发现庙门的上方,还有一方美学大师王朝闻题的匾。但说了些什么,我是记不住了。好像还有一块“风月无边”的牌子,这风月,指的是什么?我的确还纳闷了一阵子。难道,这一派苍凉的黄河岸边,这尚未称王的黑龙,也弄出了烟雨洞庭下井传书般的韵事?夜里,河风呼呼地扑上小庙,只是没有圆月,连月芽儿也没有。无边的是黑,黑得连大河的影儿也见不着,只有涛声如旧。
那时,发呆的我倒是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往后的日子里,我有孙子了,还缺故事么?
这不,“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没有老和尚,住着一位小黑龙……”
哈哈哈哈,好玩得很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