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和唐英
五月的一天,上山砍茅柴,正巧碰上秋山也在山上。我还未砍完,他已砍好一担,以为他会先走一步,不料只见他拿着柴刀向我这边走来,说帮我砍满一担后一起下山。
两人边砍边聊,秋山突然发现草丛中窜出一条蛇,向我的侧面窜来,此时的我混然不知。说时迟那时快,秋山一个箭步冲上来,挥刀砍下去。待我回头一看,那条蝮蛇已成两节,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秋山,幸亏你眼明手快,若被它咬上一口,也许会到阎王老子那里报到呢。”我惊魂未定地说。
“山上蛇多,以后砍柴要多注意,最好在砍柴前先拿棍子扫动一下草丛,叫打草惊蛇,蛇会吓跑的。”他指点着我。
秋山是河堤大队的回乡知青,六六届高中生。当大家都指望全村能出一个大学生时,他却受到命运的嘲弄,回生产队干起了农活。
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黝黑的皮肤衬托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说话时总伴随着爽朗憨厚的笑声。
刚下乡没几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站在知青屋门前,看着白茫茫的积雪发愁。我和易明昨天就商量好,今天易明去镇上发信,我去生产队领谷打米。没想到昨晚一场大雪,到现在还在纷纷扬扬下个没停。易明一早就去镇上了,自己去不去领谷打米呢?去吧,这大雪天,一个单人走在雪地里都担心滑倒,何况还要挑一担谷?不去吧,眼看没米下锅了。
正左右为难时,只见远处有人在雪地里挑着担子向这边走来。
挑担人渐渐走近,仔细一瞧,原来是秋山。此时只见他赤脚穿着一双草鞋,脚牙儿全打在外面,冻得红红的。我惊讶地问:“大雪天怎么只穿双草鞋,冷不冷?”
“还好,受得住。”
“挑担米上哪去?”
“给你们挑的呀。”
“怎么,给我们挑的米?”
“昨天听说你今天要去领谷打米,外面下大雪,我担心你路上滑,就跟队长说了,给你们领了谷,打好米送来。”
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在这偏僻的乡下能遇到这样的热心人,真是幸运。
烧好水,让秋山洗了脚,拿出自己的鞋给他换上,还硬留他吃中饭。炒上一盘从家里带的腊猪头肉,两人边吃边聊。
“秋山哥,去过长沙吗?”
“没去过。”
“有机会去长沙玩一趟吧,就住我家。”
“好啊,省城,老早就想去了,可一直没机会。”
“你串联出去过没有?”
“也没有,这里没谁去。”
我于是将去北京串联的故事一一向他讲述,还从箱内翻出自己在天安门前的照片给他看。他看后感叹地说:“真想不到,你去年此时还在北京,今年此时却在这穷山僻野,世事难料啊!”
……
这以后,秋山常到上我们知青屋玩,刚插队,还没有菜吃,他每次从自家园子里摘些青菜送来。有时他也爱邀我和易明一起到其它生产队的知青屋走走。渐渐地,发觉他最爱去的是四队的长沙女知青唐英那里。
唐英也系六六届高中生。她皮肤白净,模样文秀,性格温柔,说话细声细气。
她在学校喜欢写一些抒情散文,且笔调细腻,感人至深,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的文章。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次同学请她写一篇炮打学校一名高级语文老师的檄文,还说要抄成大字报贴在学校大门口。她推辞说不会写此类东西。那同学在她面前背起了毛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还说毛主席都带头写大字报,你也要跟上革命形势。不得已,她绞尽脑汁写完一篇:
尊敬的王春长老师:
当我们这些莘莘学子坐在明亮的教室,聆听您的授课时,总是被您的精彩讲授所打动,您的学识是那么的渊博,您的授课方法是那么的独特,真使我们受益非浅。我们都特别爱听您的课。但是,每次见到您,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在教学楼的走廊或是学校的操坪,您那单瘦的身体,佝偻的背影总是深深地刻印在我们的脑海中,使我们为您的健康担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您应该多多注重身体,积极投入到运动之中,以便更好地带领您的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立新功……
同学们看后大笑:“这就是你写的檄文?这比《圣经》中的赞美诗写得还动人啊!”
下乡后,同学相聚,旧事重提,有人当场将她这篇“檄文”一字不漏背下,随即引起哄堂大笑。
怎么好长一段日子不见秋山上我们这里串门?我有些纳闷。
插秧时节,田里拖好四方格子。我照着格子一边插,一边用眼睛量,担心插走样。这时在一旁插秧的秋山冷不防说:“打这格子完全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我听了大吃一惊。
“插得这么密,不见得就能增产,太密了不利于光和作用。”
“难道插得稀反而增产?”
“确实如此。”秋山接着说出这样一件事。
有一年插秧,上面要求所谓的合理密植,于是满田插得密密的。他一个人插一丘小田,却没按规定的尺寸,插的是“随手”(即随手性插,行距由自己控制),比规定的几乎要宽一倍。队长发现了,要他扯掉重插,他坚持不肯,说太密了反而会减产。队长见是一丘小田,不在路边,上面来的干部检查不到,即不了了之。可谁都没想到,他插的那丘田的禾苗长得最壮实,单产最高。
听完故事我说:“那你还应该得表扬啊!”
“唉,别提它。”秋山停顿一会:“第二年,队长安排大家在一些不当路的偏僻水田插“随手”,并嘱咐大家不要声张,以免泄露出去惹麻烦。秧插下去后,结果还是被公社干部检查出来,当场下令将其毁掉重插。”
我不由感叹:“祖祖辈辈的农民,连插田都不会了?”
秋山怀着沉重的心情继续道:“还有一年,队长根据大家意见,安排多插了两亩糯稻田,计划过年时家家户户分点糯米做糍粑。后来禾苗长得好高了,结果还是被公社干部发觉,勒令立即毁掉。社员恳求公社干部高抬贵手,让分点糯米过年。公社书记当场雷霆大发:‘你们知道吗?有的地方饭还没吃,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你们却在想着吃糯米,还有不有阶级感情!’”。
“最后怎么处理的?”我着急地问。
“还不是毁了改种双季。”
一行秧苗总算插上头,可直直腰了。此时我问秋山:“怎么好久没来玩了?”秋山并没直接回答,只是一脸灿烂道:“刘东,你觉得唐英这人怎样?”
“怪不得晚上没看见你的鬼影子,你在想着吃天鹅肉啊。”我挖苦他。
秋山嘿嘿直笑,他那脸上就像写了字,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想些什么。
“你要帮我推上岭呀,我现在满脑子是她的身影。”秋山坦诚道。
“秋山哥,她会在这里呆一辈子?”
“我喜欢她,没考虑这么多。”
“你莫喜欢太早,免得大失所望。”
“顾不了这些,我一颗心全交给她了。”秋山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
大队小学需请一名代课老师,秋山得知,立即告知唐英,鼓励唐英去争取。
唐英找到学校校长说:“校长,我想到学校代课,您看行吗?”
“怎么不行呢,你是省城六六届高中生,在校品学兼优。”
“您怎么知道的?”
“我早听说了。”校长沉思一会:“这事我得跟大队支书请示一下,同意了我马上通知你来学校,只不过你自己也要考虑好,除了我这个当校长兼老师的,就只能配备一个老师了,而学校有四个班,一个教室坐两个高低不同的班,轮流上课,两个老师教四个班,够辛苦的,你吃得消吗?”
“不要紧,我一定会克服困难干好。”唐英说着与刘校长告辞。
第二天,刘校长派人通知她去讲课。
第一堂课讲的是三年极的语文,她用标准的普通话和抑扬顿挫的语调讲授,用亲切和蔼的语气提问。同学们被她完全带入良好的学习氛围中,教室里鸦雀无声。
当她精心讲授完第一堂课,校长喜形于色地伸出大拇指夸奖说,不愧是省城来的高才生。
唐英在一个教室同时上着两个不同年纪的课,当给高年纪讲完一段后,让其在一旁温习,然后再给低年纪讲,每天如此轮流转。这也许是中国农村学校特有的教学场景了。
一天,唐英突然到村上找我。
“什么风把我们的唐老师吹来了?”
“强儿是你们队的吧,好几天没来上学了,我想到他家看看,请你带带路行吗?”
“能给唐老师带路,非常荣幸。”我说着带唐老师走向强儿家。
一路上我对唐英说:“强儿家里实在太困难了,四个娃儿,强儿还是最大的。他爸爸去年患了肝炎,挣不了什么工分,实在拿不出钱供强儿读书。”
“但我认为一个家庭纵有天大的事,也没有孩子失学的事大,失学就意味着失去希望,失去未来。”唐英语调沉重地说。
两人说着进了强儿家。这是幢稻草房,四周墙壁竹片敷泥,地面潮湿,凹凸不平,整幢房子无一扇窗页。
只见强儿的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在剁猪菜,强儿还在牛栏里忙乎,几个弟妹在地上玩耍。
唐英说明来意后,强儿他妈说:“唐老师,不是不让强儿上学,可家里这样你都看见了,吃饭都成问题,哪来的钱上学啊!”
“强儿先上了学再说,学费暂时不要考虑,以后有钱就交,没钱就算了。”唐英说。
此时强儿从牛栏屋进来了,知道唐老师要他回学校上学,高兴地说:“妈,让我去吧,我好想去学校。”他妈终于点了点头。
从强儿家出来,唐英如释重负,高兴地说:“总算又解决了一个。”我疑惑地问:“他们今后交不起学费怎么办?”
“实在交不起,我想办法垫上。我一个月也还有8元钱的工资呀!”
“唐英,你太伟大了,我向你致敬!”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也不要一个人躲着做好事,到年底了通知我和易明一声,垫多少,我和易明一起摊。我想年终总还要分几铜板吧,我们挣这么多工分。”
“好呀,刘东,有你这句话,我心里更有底了,我要首先代表那些学生对你和易明表示衷心感谢。”
“少来这一套好啵,当了几天老师就有点作古正经了。”
秋山自从看上唐英后,一直对她穷追不舍。他被唐英的模样,被她的才学、人品深深吸引。
他追唐英的方式大胆热烈,从不含蓄。别人笑他太痴,他说男人追心上人应该是这样。
易明喜欢调侃秋山。有一次在田间出工,易明装着神秘的样子对秋山说:“我知道你昨晚又到唐英那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样子就知道。”
“你怎么看得出?”
“你如果昨天去了,今天两眉之间的距离要宽
秋山听易明这么一说,笑着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昨晚是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秋山大胆追唐英,村上人个个知道,但不清楚唐英是否对他动了心。
每次秋山拎着一把菜,抱着一个大南瓜去看唐英时,唐英总是礼节性地表示谢意,坐下与他侃侃而谈。她和秋山谈文学,谈音乐,谈人生、谈理想前途,只是从未谈起两人的感情之事。每每秋山想在此事上有所表白,都被她用其它话题叉开。
她喜欢秋山吗?这对每一个人甚至包括秋山本人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今晚秋山觉得唐英与往常有所不同,人显得很高兴,话也多些。当然秋山明白她是在为强儿高兴,强儿得了“优秀学生奖”。
“强儿得了奖,想不到唐老师这么高兴。”秋山说。
“怎能不高兴?自己的心血没白费呀!”
“那我对你的心血应该也不会白费吧!唐英,每天只要能看到你,我的一颗心才踏实,不然总是空荡荡的不自在。”秋山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地轻轻握住了唐英的一只手。
以前他也曾好几次握住过她的手,但都被她迅速抽了回去,速度之快如触电。但此时她的手居然纹丝未动,安静地让秋山握着。
他的心狂跳着,差点要跳到嗓子眼,周身的血液仿佛水库开闸后奔腾的急流。
唐英抬起头注视着秋山:他虽然生长在这穷山僻野,但他那英武的相貌,待人的诚恳,坦荡的心怀,还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不凡气质,以及对自己的痴心追求,使自己怎能不动心呢。
她的脸颊泛起了两片红云,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羞涩模样。
“你有什么心里话只管说。”秋山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秋山,不是我不喜欢你,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急死我了。”
“只是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事,你不要这样对我好行吗?你这样对我,其实让我更加痛苦,我心里很乱,请你原谅。”
“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我决不会勉强你,更不会伤害你。你一个长沙知青,一个才女,现在前途未卜,怎会甘心在乡下扎根呢?谁也难料今后形势变化如何,你的顾虑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有一点你必须答应我。”
“答应什么?”唐英此时显得着急的样子。
“答应我,我有权爱你,我不愿意把我对你的爱憋在心里,你不能不让我每天看到你,给你送菜,给你做一些事。”他沉思片刻后又动情地说:“如果上帝安排我俩今生今世在一起,那么我将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如果你今后远走高飞,我也只能认命,但我同样会高兴,因为你的前程一定会光明灿烂,我也会为曾经爱过你,追过你而感到自豪和骄傲。我会将这份美好的爱永远珍藏在自己的心里。”
秋山刚说完,唐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泪夺眶而出。这泪水是因爱,抑或是因自己的前途命运而伤感?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唐英倒在秋山宽厚的胸脯上痛哭。
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山觉得有些兴奋,但更有一种不曾有过的惆怅和伤感。
后记:此文原型秋山和唐英最后终结连理,后来两人均被招至镇上工作,至今两人还生活在镇上。据说秋山近年中风,行动不便,唐英也不幸患了癌症。他俩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同时也是幸福的。
衷心祝愿他俩身体健康,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