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
年年的枫叶落了又红，红了又落；年复一年地它们总是背靠着青山，静静地迎来喷薄欲出的朝阳；又送走央央西下的落日。当黄昏将至时，在晚霞的烘染里，深秋的红叶林象火焰般在燃烧着，沿着江流向北方蜿蜒而去。在那视野的尽头，映衬着橙红的江水又有白帆点点迎着你的目光款款而来。待落霞在山背后收敛了最后一抹紫光，远山和天际都消隐在了暮霭里，船坞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时，桅灯便纷纷亮起来了。江面上停止了一天的喧嚣而渐渐归于寂静。堤岸上清风习习，落叶唦唦伴和着轻波汨汨在迎接着夜色的降临。
每在这样的黄昏，我喜欢独自坐在水边，默默地望着那些枫树林慢慢地暗淡下来，直至'火焰'在树梢完成了最后一次跳跃。在若大的苍穹之下，静悄悄地只有江面上闪耀着灯火的倒影和汨汨的浪花簇拥着那些贼亮的光芒，温柔地拍击着江堵与堤岸。还有风中飘摇漫舞的那些枫树叶，它们带着告别生命的最后叹息，也唦唦有声地投向了大地的怀抱。眼前的世界没有了白天的嘈杂；远离了城市的污秽。只有黑夜象人母一般地将飘泊江湖的所有生命都拥抱到温馨的怀里，让微风抚摸那些疲惫的心灵与身躯，用低低的吟唱使他们象婴儿般沉睡。多么温柔与静谧的夜晚！此刻，我的心灵便仿佛那些飘摇的枫叶，驾着风儿漫游在遥远的往日。过去的一切，从摇篮边母亲温柔的呼吸到揹着书包上学堂；从农村灰色阴暗的天空到团旗下激情的宣誓；从爱人那一对忧郁的秀眼到儿子佝偻瘦小的身躯等等，就象电影般在闪耀的波光里一一地呈现在眼前。那是我用‘已随夜风飘失’的憧憬与破灭、希望与现实、欢乐与悲哀辛苦涂抹、而又尚未完成的人生画卷，色彩零乱的调色板记载着我曾经艰难跋涉的足迹。
过去是美好而难忘的。美好是因为青春，难忘是因为青春已经失去。有限的拥有与无限地失去令我们忧伤。都说时间是医治创伤的灵药，它能使人挣脱历史的梦魇而得以松弛。然而，大概只有过去才为自己所有吧，很多人非但没有挣脱的欲望，反而放任自己在往昔的时空里，用自己的方式尽情地舔允着业已消失的欢乐与苦涩。有位诗人曾悲哀地唱道：“往日的真情已随夜风飘失；黎明在恭候着虚幻的到来。‘诗人为每个黎明以前失去了的真情而忧伤；而每个明天又是多么地捉摸不定啊！生活就是如此，无论它是痛苦还是欢乐，尽管它’已随夜风飘失‘，真情总是让人留念的，谁又真正能抹掉那些美好或哀伤的过去而稍无惆怅呢？我又怎能忘却这火焰般的枫树、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波光和这微风呢？还有这落叶唦唦的细语、轻波汨汨的吟唱，它们使我的童年曾对未来充满蓝色的梦想，曾经激励并陪伴我顽强地面对苦涩艰难的人生。这一切都是伴我摇篮的歌；托我青春的梦。是我黑夜旅途的灯火；是我修残补缺的小屋。
记得在山村时，有一位老农曾指着溪流对我说：“人就象这山水，流啊流地想停也停不下来，苦呢！‘其时，他胸中绝无’高山流水‘之意，’一窖红薯半年粮‘的现实离诗境也太遥远了，但他却凄惋地道出了他的人生。人们在生活中总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在暝暝之中仿佛有一根鞭子在抽赶着你：”赶紧奔吧，幸福还在前头呢！’是命运的嘲弄还是自己在幻觉？每一颗绝望的心灵都会聆听到这仿佛来自天堂的召唤，于是大家又挣扎着奔跑起来。那儿才是尽头呢？其实生活压根就是跑不完的马拉松，谁也别想在中途停下来，否则人家会从你的背上踏过去的。做人难啊！尤其是当你发觉，你的一生就象骰子般被掷来掷去时，你就有着无法发泄的愤怒和痛苦。那时侯我真想过，下辈子最好别做人，哪怕象这流水多好。你看它：借着高山顺势而下；欢跃奔腾了无挂碍。所到之处，田园因它而翠绿；百姓因它而安乐；痛痛快地奔向大海。这才是充实而自由的生命呢！
曾有诗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算来已有三十六个寒暑，送走一个又一个夜晚；迎来一轮又一轮朝阳。物是人非；涛声依旧……
又是一个深夜了，月儿悄然爬上了中天，她象一只玉盘把白光凄冷地撒向大地。这时的江面变得格外地耀眼。曾一度阔别了多年的这堤岸、这江水仍旧蜿蜒地向两头延伸直至无涯的黑夜。沿江的枫叶林已隐挹了白天的红艳，纷纷飘落的树叶就象燃烧过的余烬，一片一片地在月光下闪烁着粼粼的银光。这时候的夜空很美丽，皎月后面的点点繁星就象嵌在天幕上的钻石，若隐若现地呈现着五色。仰望苍穹是幽深兰的宇宙，时而有一划而过的流星闪耀着絢丽的光芒，倏忽间象羞涩的少女般又一个个隐身而去。她们在刹那间展示了那样勾魂摄魄的魅力和超然的美，真是令人惊叹。
晚霞、红叶与这子夜的流星都有过燃烧或闪耀。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短暂与永恒之间却以最完美的形式完成了它们的结合。它们不可或缺地在点缀着美丽的大宇宙。相形之下人的生命显得多么苍白！
渐渐地遥远了，那些幸福与苦难、欢乐与痛苦。而几十年的回忆与‘沉积’沉重得就象"花岗岩"，当你费力地挪开它时，你会惊异地看到：也是这样的晚霞与火红的枫叶；也是这样的月色和江水；也是这样的沙沙的语、汨汨的歌，那童年的梦早已随风飘散，唯独留下的是那余温尚存的摇篮、失去的惆怅拌和这歌、这语，你将不忍抛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