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刚
双抢结束后的一天,我对易明说:“想到田心大队找吴大刚去,他在我们危难时挺身而出,真想去找他好好聊聊。”
“好啊,我也正这么想。”易明高兴地应和。
第二天,两人兴冲冲走在出村口的田埂上,估计去吴大刚所在的田心大队至少要走2个小时。
快出村口,突然发现远处有人向我们走来。谁?虽一时看不清来人面庞,但可以肯定不是当地老乡。此人走路昂首挺胸,步伐稳健,有种气度不凡之感。正在疑惑之中,对方走近,用洪亮的声音向我俩打起了招呼:“是刘东、易明吧”。
“听声音,像是吴大刚。”我还没反映过来,易明已经从对方的声音听出来。
我俩赶紧迎去。
“吴哥,看来真有心灵感应,我和易明正准备上你处,想不到你却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兴奋地握着他的手说。
“这也许就是巴甫洛夫的第六神经感应吧。” 吴大刚接着说:“幸好你们没去,我在生产队呆的日子不多。”
“在外有何公干?” 我好奇地问,接着递上香烟。他摆了摆手没接烟,笑道:“我独来独往,有何公干?”顿了顿接着说:“早就想上你们这看看了,今天在此相遇,幸会,幸会。” 他说话有板有眼,声如洪钟。
打道回府,让座倒茶,吴大刚坐在椅上腰挺得笔直,两眼炯炯有神,眉宇间露出一股英武之气。易明说:“那次在镇上的事搭帮你给我们撑腰,我们好感激的,一直想结识你这位仁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接着问:“你们是哪届的?”
“初中六七届,你呢?”易明问。
“六六届高中,我一个人下一个队。”
“怎么一个人一个队?”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个队特穷,在山里边,隔公路远,大队支书硬要安排一个人去,没同学愿去,结果我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那里怎样?”
“山多田少,老乡吃红薯的日子占了大半年,比不上你们这里。”
“想办法转到我们这里怎样?”我提议。
“谢谢,其实我到哪都一样。”
“此话怎讲?”
“我四海为家,到处是朋友,比如今天上你们这来,你们不会把我赶走吧。”
“快别这样说,我们巴不得吴哥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诚恳地回答。
饭间,三人边吃边聊。吴大刚问:“你们双抢干了多长时间?”
“总总一个月。”我答。
“其中休息过没有。”
“没休息过一天,你看我的腿烂成这样都没休息,一个月就掉了十几斤肉。”
吴大刚看着我的烂腿心痛地说:“其实我们没必要跟老乡去硬挺,他们土生土长,我们挺不过他们的。”他接着道:“我不是说老乡干活不累,生活不苦,而是说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方土地。而我们在城市长大,突然到乡下,有一个慢慢锻炼和适应的过程。就是说,在这穷山僻野,没人保护我们,我们应该有自我保护意识,多干活没错,但不要蠢干,用有限的生命去挣无限的工分,值吗?”
“吴哥言之有理,我们在这小山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井底之蛙,其实我们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想听听你的高见。”吴大刚看着我说。
“我们努力干,给老乡留下一个好印象,今后招工他们好给我们说话呀。”
“你们以为今后招工真的会来生产队考察你们的表现?”
“党的政策不是一再说重在表现吗?”我理直气壮地说。
“不一定,如果出身好,即使表现不怎么地,招工也会重点考虑的,否则,尽管累死觅活,招工也不一定有你的份。”
“真的吗?太不合情理了吧。”我吃惊道。
“我绝不会信口开河,我是根据近年来的一贯政策分析得来的。你们想一想:学校四个面向时,那些分进工厂的个别同学,有谁出身不好?有谁是重在表现?我们学校曾有老师透露过,如果不搞文化大革命,像我们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出身不好的,即使成绩再好,也别想进大学,这些人早已打入另册,档案里批上了‘不予录取’几个大红字。”
“真有此事?”我和易明露出惊讶的神色。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必要再讨论下去,还是让今后的事实说话吧。”吴大刚说着将碗里的饭吃完放下了筷子。
“你这么大的身胚怎么比我的饭量还小?”易明说。
“够了,我不比你们,没做什么事,饭量自然小,而且我不喜欢太饱,太饱了觉得有些昏昏然。”
“吴哥是在说我们不想事吧。”我笑道。
“决无此意,这只是我的饮食习惯而已。”
饭毕,吴大刚提议下几盘象棋,易明首先响应。我只得洗碗,结果碗还没洗完,即听到易明说再来一盘,那口气是输惨了。当易明宣告第二盘又输了时,我走过去将他推开:“你屡战屡败,让我来。”随即和吴大刚开始了紧张的拼杀。
我的棋属进攻型,没走几脚,马炮就开到了对方阵地。吴大刚先摆好迎战的阵势,在瞅住机会反攻。我一心想着攻击对方,没注意防守,结果大意失荆州,被对方一脚将死。
再来一盘,我不服气。易明在一旁观战,帮我看着后方,时刻提醒我首尾相顾,攻防结合。楚河汉界一时杀得难分难解,此时我既兴奋又紧张,生恐对方钻空子,来一个绝杀。吴大刚此刻则显得若无其事,端起杯子品着香茶。
尾盘,吴大刚走出了一脚让我和易明怎么也看不懂的棋。对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竟乱了方寸,走出一脚臭棋。吴大刚抓住战机,穷追猛打,我只得俯首称臣。
“吴哥的棋真厉害。”我心悦诚服道。
吴大刚复盘时说:“其实你们两人的棋都不错,但不足之处是心态不够稳,求胜心切,比如这盘棋,我其实并没占什么优势,但我的心态比你们好,当我并没什么好棋走时,故意虚晃一枪,让你们看不懂,使你们自乱阵脚。”
“吴哥,你的功夫在棋外啊!”
“过讲了,我只是平时不务正业,比你们多费了些歪工夫而已。”吴大刚笑说。
第二天吃罢早饭,吴大刚想看看菜园,自然是易明带去。吴大刚看着辣椒树上满挂的辣椒;茄子树上胖嘟嘟的茄子;还有脸盆大一个的南瓜,不由赞不绝口:“不简单,你们两人每天出工,还能种出这么好的菜。”他接着道:“据我所知,在本县境内的知青中,你们的菜园数屈一指。”
“真的吗?吴哥不是在给我们戴高帽子吧。”
“说得老弟听,没有哪一个有我了解本县知青,你要知道,我是知青串联专业户呢,其实你们也可多出去走一走,和外面知青加强联系和交流。”
“刘东可以出去,我不行。”易明回答。
“你怎么不行?”
“我怕菜园的菜没人浇水会枯死。”
“那两人可以轮流出去吗,真是死脑筋。”
“菜园主要是我负责。”
“你负责又怎样,这点事都放不开,婆婆妈妈的,今后还要办大事怎行?”
“那是的。”易明似乎想明白了一些。
两人进屋来,吴大刚准备告辞,我留他多住几日。他想想说:“也好,明天再走。”
吃过晚饭,叫来杨声、周英、唐英、秋山等大队知青,并叫唐英将二胡带来凑兴。
晚上,将桌子抬到外面禾坪。十几人围在一起喝茶聊天。正是兴起之时,我拿出笛子,要唐英拉二胡,易明唱歌。
一首《山楂树》顿时飘荡在夜空中。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两个青年等我在山楂树两旁
哦,那茂密的山楂树
白花开满枝头
哦,你可爱的山楂树
你为何要发愁
……
这首歌唱完了,有人扯着破嗓子唱起了《流浪者之歌》,还有人硬着喉咙哼着《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这时有人要吴大刚唱一首。他站了起来,定了定神,一首《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从他那带磁性的嗓中唱出:
深夜花园里
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么好
心儿多爽朗
在这迷人的晚上
……
刚一落音,大家的掌声响了起来。此时,繁星眨眼,像在闹着要再来一首。吴大刚接下来带着伤感的情调唱了首《秋水伊人》。
望断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
更残漏尽,孤燕两三声;
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情。
梦魂何处寄,空有泪满襟。
几时归来呀!伊人呀!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
……
那舒缓、忧伤的词曲缓缓融进大家的心田,有的人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唱毕,吴大刚说:“我再给大家拉一曲二胡吧。”说着接过唐英手中的二胡。
一曲《二泉映月》行如流水,如诉如泣,在静静的月夜中缓缓流淌。当弓子在轻缓的尾音中止住时,唐英当场要拜吴大刚为师。他连连推让:“不敢,不敢。”
吴大刚虽话语不多,却用歌声、二胡声在与大家交流、融会,不多时即与众知青心心相印。夜已深沉,大家仍不忍离去,此时他兴致盎然:“今天跟各位共度良宵,非常高兴,如果大家有兴趣,我讲一个故事怎样?”
“好呀!”众人齐声赞成。
只见吴大刚沉思一会,将斯巴达克司的悲壮故事娓娓道来。
他讲了罗马贵族观看角斗士相互残杀的血腥场面;讲了斯巴达克思在残杀中不忍杀害同胞,而是勇敢地带着众角斗士冲出格斗场,杀死那些残暴的贵族绅士,从而开始了一场悲壮的起义;他还讲了斯巴达克思和范莱丽雅的感人至深的爱情。最后,他讲到了斯巴达克思壮烈牺牲的场景:在一次敌众我寡的战斗中,到了最后,斯巴达克思一人对付着七、八百个敌人,敌人组成了一个活的人环团团围住了他。他的两眼闪烁着怒火,他的声音犹如雷霆;他把所有向他进攻的敌人一剑一个地刺死。但是,一支投枪刺中了他的大腿,使他受了重伤。他仍跪在地上战斗着,最后被敌人的七、八支投枪刺中,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发出了他最后的一声呼唤:“范……莱……丽雅!”接着就断了气。
故事一直讲到深夜两点,大家都为英雄斯巴达克思的英勇悲壮激奋不已。此时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说实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样感人至深的故事。
惜别之时,众知青纷纷邀请吴大刚去做客。
接下来的几天,我陪他到大队各知青点走了一圈。道别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刘东,后会有期。”
“吴哥,随时欢迎你来,我们会想你的。”
凝视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山那边,我久久不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