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鸭早 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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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教师的人生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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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荷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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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命运毕竟是两回事。我16岁那年,还来不及思考和品位人生,便远离故乡长沙而栖身于僻远贫瘠的江永农村。在那里熬过了12年困于衣食、备受折腾的知青生涯。家父作为一个文化人兼中共地下党员,他是没有遗憾的,他不乏笔走龙蛇的才华与深入虎穴的气魄,然而,20世纪50年代却被错划为“右派”而沦为阶下囚,我的心灵深处父亲不应该是如此的形象,我是挟带着这种疑惑下乡的。家中最疼爱我的是祖父,在我尚处稚龄时,祖父就教我诵读中国古典诗文。在湘江之畔,我曾听他讲惊涛骇浪的故事……他一辈子以教书为业,别无他求,“文革”中也备受折磨,困抑而死。据说他弥留之际,以怜爱而期盼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门槛,此中包含着多少无声而痛楚的语言啊!远在乡下的我却无法为他送行尽孝,每思至此,我就怀揣着一种深深的愧疚与不安。当年涉世不深、年轻气盛,加上家庭政治苦难的株连,1968年后我曾两度身陷囹圄。此后每逢政治运动,我那无邪的青春都要受到历史野蛮的侮弄,始终挣脱不了三代人的厄运所带来的屈辱、痛苦与阴影。好些个漫漫长夜,我只能在睡梦中咀嚼着童年时代的小小欢乐……
与社会歧视相伴的自然是生活的极度困窘,我弟妹中还有三人也相继被放逐到农村,我们得不到家庭的济助。我的棉被年久发脆,棉花胎里都是被脚蹬坏的洞孔,怎能禁得住山区五更的风寒?为了不让岁月虚掷、生命蚕食,每月我得将碾米的糠卖给养猪的农民,换取的钱总算能买回煤油和邮票。这样,天黑收工倦归,便可拥被读书,或挑灯给远方的亲友写信。在那单调的荒原中,尚可保留一方自我的天地。当时,我略览了大量的中外名著,其中包括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杜威的《自由与文化》、巴金翻译并热情推介的《克鲁泡特金传》、傅雷所译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吴晗的《朱元璋传》等等,阅读了鲁讯及周作人的大部分文集。读后觉得得到许多满足,并引起许多思索。然后以和亲友通信的形式,将自己读书的体验、颖悟写了出来。这些文字现在自然找不到了,但并不可惜,读书作为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生命的过程,它支撑着我在最艰难困厄的岁月里,感受到人性的尊严和温馨,使我傲视人间而战胜自己,以一种达观的精神奋然前行。
后来我被招收到零陵一所培养工农兵学员的“大学”当锅炉工,尚没记错的话,那已是1975年岁暮。此前,该县的知青多数已返城。我清晰地记得,当我满怀喜悦到大队办理手续时,平素看来从善如流的大队支书却许以白眼,从中作梗,致使我办妥手续后距报到期限仅隔一天。而他给我的评语是“表现一般”。无奈之下,我挑着简陋的行囊悄然离开村庄,然后摸黑翻越深山从林。大概由于求生的本能欲望的驱动,我独自在山路艰难地攀登,竟忘记了饥寒和恐惧。抵达县城车站时,天色微明,而我全身都已瘫软,我失声痛哭起来。我就是这样揖别凄苦的知青生涯的。
世味秋茶苦,人间正道在。一旦政治清明,即便平庸如我辈者,只要诚恳好学,励志发奋,也能得到破格录用。1981年,我悉知自己由普通工人转为正式教师的那天,不由在日记本上激动地录下了清代诗人袁枚的一首小诗: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发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不错,处在幽僻处那细小如米的苔发,虽不致梦想与牡丹争艳,但春天来了,同样会感受到太阳的光和热。此后,我相继任教于零陵师范、零陵地区教师进修学院及零陵师专,获得了一张平静的讲台和一片任其自由呼吸的空气。说实在话,我当初“毛遂自荐”到零陵师范代课时,并不懂得这项工作有多艰难,应具备怎样的素质,但世上总有一些人干些不自量力的事,不妨说,我是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劲登上教坛的。但世间万事万物中,人,毕竟是强者,在老教师的耳提面命的扶持下,我的课逐步得到了学生的认同和信赖。记得1983年初春,我重返当年落户的江永县给函授学员面授,此行不仅赢得了学员们的好评,且被该县教育局奉为“上宾”。追寻昔日萍踪,目睹时代的变化,怎不叫人感慨系之?
1987年秋天,我负笈武汉,就读华中师大“助教班”,首次感受到名校丰厚的文化积淀。我来自边缘的师专,操着杂质的长沙口音,穿着过时的旧中山装,面对同班那些年轻有为,风采翩翩的莘莘学子,内心不无畸零自卑之感。然而,学友们却并不这样看,他们视我为兄长,引我为知己,寄我以厚望。哪怕我发表一两篇微不足道的论文,都会得到他们足够的关注。他们使我在心灵上排拒了世俗的卑琐,唤回了人生的自信。
抱憾的是,此后几年,由于女儿降生等原因,我的求学问道之志逐渐淡泊,特别是1994年奉调至长沙大学后,在人文系担任行政职务,历时九年,系务缠身,无暇自顾,致使有限的“才思”之泉,被终日的“忙碌”所堵塞,故学术上鲜有长进。说实在,当时我内心也潜隐着无所适从的精神苦闷。每每忆及当年与助教班学友们相与析疑、同窗夜语的情景,便怦然心动,便惭愧不能自已。所幸接下来的日子里,本人经过痛苦的反省,终于从两难的困惑之中超度出来,伴随着环境的挤压和心力交瘁的折磨,又开始了新的课题研究。记得2003年炎夏,我几乎足不出户,整个假期都一头扎进故纸堆中,常常是端坐桌前,苦思瞑想,汗水爬满面颊,以至全身心皆疲惫不堪,与此同时,每有新知新获,那种精神上的愉悦感、满足感也流向笔端,令我难以释怀。坦白地说,其间支撑我意志力的,不全是那些高远脱俗的目标,还有评定职称的需要,以及种种现实人生的牵扯。我毕竟只是生活在大千世界的小书生。
回首以往,余生多艰。在前辈师长的提携与厚爱下,2004年。颇有点“野狐外道”的我,有幸进入了教授行列。稍稍盘点,我倾数年之力,已撰写、出版了《晚明小品与现代散文》、《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精品赏析·张挥卷》(与
遥忆80年代第一个教师节,我曾喜赋七律一首,现录下作为此文的煞尾:
师道方兴几许年,滋兰树蕙各争妍,
远承屈宋风骚旨,近续潇湘桃李篇。
望断天涯情浩渺,为伊憔悴意缠绵,
狂歌喜作园丁颂,改革征途猛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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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杰周荷初
(知青人物素描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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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周荷初认识的人可能不会很多.这老兄性格怪异孤辟,而且不太善于与人交往..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有了这种感觉.那时他在源口水库他们那连队的一间破烂的小工棚子里,坐在他的那张比工棚还要破旧的小木床上,闭目养神,很有点老僧入定的样子.
“这就是周荷初,”我弟弟对我说.然后喊了声:“秀才.”这老兄才睁开了眼.一见了我,有些儿茫茫然,我弟弟连忙说,这是我的老兄,他才连忙跳下了床.“呀,稀客、稀客,”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来.就这样,我们便相识了.
秀才是我弟弟最佩服最崇敬的一个知青.他之所以被我的老弟崇拜,是因为他有很深的文学根底.与知己交谈,常常妙语连篇,语惊四座.因为这样,在我弟弟竭力的推荐之下,我竟然徒步几十里路到源口与他相会,希望一睹其尊容,并与之相识.
秀才不是那种才华横溢的人.表面上看,他甚至有点儿窝囊.脑壳里整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你和他谈话时,说了半天,他竟然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真的叫你哭笑不得.与之相处久了,你才会觉得这老老兄肚子里有货,谈天说地时,一旦说到他感兴趣的话题,那家伙,他便会真的来神了,那他就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写到这里,我想引用一个叫韵松的人写的一段文字来说明问题:
“……班主
“我们茫然,周和楚乃何许人也?
“
而第二天秀才一走上讲台,大家惊呆了,因为那个来为他们讲课的人,是他们学校的一个敲钟的30来岁的人。那人就是秀才。秀才招工到了零陵师范学校,是一个勤杂工。
同学们哗然了,甚至“愤怒起来,一个初中未毕业的人,来教我们,岂非是开国际玩笑!”
但秀才却镇静自若,他讲课了。那堂课,他讲的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
“他说开了---古城永州,以其怪异多姿的绮丽风光及名家学者传播的道德文化著称于世,引人神往。柳公在此生活了十年,写下了脍炙人口千古名篇《永州九记》,他把永州之风光写绝了、写灵了,写得令人眼热令人神往……
“果然,机会来了,正待他背得头头是道时(我当时以为他是背出来的),我忽地站起来阴阳怪气地插话:‘只听说有《永州八记》,
“哗!哄堂大笑。
“不料,待大家笑够后,
同学们简直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位敲钟人居然不同凡响有此绝招。”
不显山不显水的周荷初,终于在此亮出了底牌,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以上引用的那些文字,出自《散文赏析》。一次去逛旧书店,偶然翻到这篇标题为《敲钟人》的文章,马上就猜出写的是谁了,于是,便买了回来。本想复印一份给秀才,后来,一想,他大约会有的,也就作罢了。(该文中的周和楚,就是周荷初,作者大约用的是谐音。)
秀才曾经救过我一命。那一年我回长探亲,回江永时,弟弟已经被招工了。弟弟走时,因为没有路费,将我们的一点点生活用品全处理掉了。连床板都没为我留下。弄得我真的走投无路。这时,秀才托人捎来了一封信,说是零陵水电学校急需一个搞文印的人。我便去了。零陵水电学校当时就设在源口水库附近。我在那儿干了两三个月,后来水库需要一个《工地战报》编辑,指挥部将我调到了源口水库。秀才那个连队,就在指挥部旁边,有了空闲,也去找秀才谈天说地。
大约十年前,弟弟来了电话,说是秀才已到长沙,并且在长沙大学中文系当了系主任,分了新房,邀请我们弟兄二人和鲍祖谦,到他家作客。我们去了。秀才见了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三人应是他在江永最要好的朋友了。秀才又是高谈阔论,妙趣横生。酒席间,祖谦为我说起秀才一些故事。其中的一件,让我大笑不止。说是秀才与他的妻子初恋时,遭遇其妻的家人的反对。但那个零陵姑娘却唯他不嫁。没有办法,岳父岳母只好设宴请来家中的亲朋好友(其中大多是当官的,甚至还有几个有权势的头面人物),希望大家对他们的未来的女婿作一个评定。家宴已摆好,酒菜已上全,因为客人还未到齐,大家就在一边喝茶聊天。这时,秀才却上桌吃起饭来,待他吃饱喝足,客人到齐了,他却将碗一推,说了声大家慢用,便拂袖而去。
我问:事情果真如此?秀才笑面不答。倒是他的妻子说话了:他呀,那天还不把我气死。
我瞅了个空问秀才:为什么要那么干?秀才说:谁要他们请一些有权势的人呢?
这就是秀才!他是一个特有个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