酩酊之夜
我们生产队的贫下中农不在五一节也不在国庆节大吃大喝。五一节春耕刚完忙着下肥、除草，立夏、小满追在屁股后面，大家劳动正急过不了劳动节。国庆节正逢中稻收割后秋分、寒露的秋收时节，节气错过稻谷掉穗，农民不敢歇息下来与国人“普天同庆”。我跟贫下中农说，咱都是没有国家不要劳动的深山野人。我们生产队在全大队被贬称为“落后社员先进队”，不喜欢开会喜欢喝酒，男人劳力强女人会酿酒。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生产队还坚持每年秋收后找一个日子“做禾了”，喝得酩酊大醉。“做禾了”这一祖先的遗俗是对五谷之神的崇敬？还是对自己嘴巴的热爱？我不管，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是好！秋粮打下，队长就把最好的糯米交给女人们去酿造。田没犁完，队里已经内定哪条牛“有病”。
今天“做禾了”。
大清早，水雾还在河面上蒸腾，山村里已是一片热闹。杀鸭、熏酒、做米团、打糍粑……男男女女嘻皮笑脸从村里忙到河边，从河边忙到村里，祠堂大院里人们穿梭往返，分工合作、愉快和谐。铺着鹅卵石的大院地面秕糠埋着几只大酒瓮白烟快乐地飘悠，黄狗黑狗白狗以过节的姿态扑前扑后寻找便宜货。被内定的那牛牵了过来，慈祥地站着，不等它伤心不等它流泪，一斧背砸在脑门它就无声地跪了下去。然后被放血、被剥皮、被开膛剖腹，然后它的五腑六脏被用竹杠抬了去河边翻洗。猪被人七手八脚按着屠宰哭得很懂事的样子。
许多快活的事情都发生在太阳下山以后。天黑了，大院里变成灰烬的秕糠堆红光微弱 ，祠堂里忙着摆放桌椅，各家各户忙着搬条凳。酒气飘扬、肉香浮动、人声鼎沸。挣工分的人都有权上席，农民最爱知青坐在身旁，可以讨要吃不下的米团、糍粑，这时候我们都是最可爱的人，被拉拉扯扯好不亲热。
头道菜照例是白斩鸭。大块鸭肉淋着姜丝鸭汤，一声会下筷子齐下，山一样的鸭肉顿时削去山头。再声令下只剩半碗。鸭骨吐在地上，狗们在脚边抢着嗷嗷叫打成团。苎麻叶做的绿色米团、加草碱的黄色米团、沾豆粉的白色糍粑大碗大碗摆上来，大块大块消灭掉。火爆牛肉一大盆、蕉芋粉丝一大盆、水汆猪肉一大盆……还有大米白饭两大箩。酒是不限量的。锡壶一壶一壶又一壶地装，海碗一碗一碗又一碗地灌 。米酿的醪酒红白两色，红的淡甜酒度低，白的微涩酒度高。肉使人满足，酒让人激昂。“牵福手来一定高升！”“牵福手来两个相好！”“牵福手来四季发财！”“牵福手来五子登科！”……贫农、中农、下中农、地主、富农、九种人、四类分子、干部、知青，“牵福手来牵福手！”“巧七巧来八匹马！”“九九长啊九九长！”……
干冷干冷的冬夜笼罩着这远离“无产阶级战斗司令部”、远离“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远离“批林批孔”、“儒法斗争”、“评水浒”、“三要三不要”、“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是好呀就是好”的酩酊之乡。人歪了，狗困了，寒星稀疏闪闪烁烁注视着这酣畅淋漓的大同世界。迷醉中似乎只有那秕糠堆灰烬里的火星还醒着。
我和阿国跨过厅堂的门槛走出来时已经是左脚踩着右脚舌头也在嘴里长大了许多。阿国结结巴巴大声对我嚷：“你听见没有？刚才，刚才支书，给老地主，筛酒，还叫他，叫他五叔公，叫他五叔公！”我也结结巴巴大声回答他：“明天，没酒了，阶级斗争，还是很，很必要的，很必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