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水库工地
丰收的季节终于盼来了。这一季在农村是最丰润也最使人激动的。
一眼望去的农田,金色稻浪随风翻滚,成熟的稻穗全都勾着腰,摘几粒放在嘴里一嚼,满口新米的清香。社员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望着自己亲手劳动的果实,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开镰前,生产队照例要杀头猪,每家分一块肉,饱“逮”(这里将吃肉叫成逮)一顿。然后学着社员的样我们也磨好镰刀,准备一担箩筐,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伙计、伙计”的招呼声就响彻各个屋场,大小劳力相继涌向田间,秋收正式开始了。
秋收前后大约要半个月。其间有腰酸背胀,有满面尘土;有手指割出血,有肩膀担红肿,虽然辛苦劳累,却掩盖不住丰收的喜悦,人的精神,有时确实是要靠物质来支撑的。
秋收一结束,冬修水利又将开始。公社期间一年四季就没见闲过,社员们也并没有偷懒,每天,每月,每季,男女老少齐动员,大人小孩都上阵,好像就有做不完的事。由于人平占有耕地仅二、三亩,生产队范围内能挖的田,能开的山全都耕种上了。一年到头除了混个肚子饱,真的别无所求。那时人们既没有环保概念,又缺乏效益对比,上级的指示就是圣旨,喊种双季稻就种双季稻,喊推广农垦五八就推广农垦五八。水港边的冷浸田,山沟里的望天田,春天插下一担秧,秋天还收不回一担谷。根本不讲因地制宜,形成一种广种薄收,小得即安的思维定势。似乎社员们对土地的要求也不高,满足于日得三餐、夜求一宿,用陶会计的话讲就是:日里有煮的,夜里有“杵”的就行了。农村整个给我的印象就是清苦、凋敝。如果没有大的社会变革,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一代两代,十代八代,只要公社所有制存在,农村就将这样一成不变的延续下去。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什么大有作为、什么改天换地,似乎离我们渐行渐远……
上级修飞山水库的通知终于下来了,每个大队组一个连,每个生产队要上二、三十个劳力,且全要男劳力,女的只要去几个做饭的。男知青踊跃报名前往,嘴上说的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实则是为了逃避知青视为畏途的砍柴、种菜、做饭。社员拖家带口的当然不愿出远门,去的大多都是年轻人,能够为生产队出义务工,这恐怕是知青插队能给社员带来的唯一好处。
飞山水库是靖县最大的水库,虽然也在飞山公社境内,却是在飞山的南面,离我们所在的塘湖大队怕还还有二十多里,县城、水库、塘湖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
说起修水库,又要回朔到当年的七月中旬。那几天连降了几场暴雨,大约在十号上午,阴霾的天空仍不愿放睛,我们拄着棍子正在田里耨禾,远远的天边好像有一阵隆隆的沉闷的声响传来,耳畔扫过呼呼凉风,庶不知,这正是巨大灾难将要降临的前兆。果不然,过一会屋场那边有人对着田凼在大声喊,飞山水库垮啦!快到县城抢险去呀!
说时迟,那时快,我丢下耨禾棍,来不及放下裤腿,随着几个社员扯开脚就往县城飞跑。十几分钟后,当看得见城内房屋的轮廓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铺天盖地的黄水像从天边倾泄而来,浪头足有十几米高。一路裹夹着无数树木、柴草及破碎的家什,沿着护城河横冲直撞。待我们淌着齐膝的水来到面向正街的城门洞口时,护城河上的吊桥早已被洪水冲走,河边原有的铺面在水的旋涡中像散架的积木一样纷纷倒进水中。我记得吊桥边打头的是一家父女两人掌管着店面的剃头铺,那是我们常去理发的地方,现在早已像人间蒸发一样不知去向。城里城外被湍急的水流隔成了两个世界。只几分钟,我身边的水飞速就涨齐了腰。只听不远好像是县糖果厂那边传来求救的呼声,在水中艰难地循着声音赶过去,只见厂仓库内装着猪油的大铁桶、盛着淀粉的大水缸全浮在水面上打漂漂,几个工人正指挥着抢险的人们将水中的缸、桶往高处抬,我们毫不犹豫地加入抢险的队伍,奋不顾身几人一桶、几人一桶地将水中的物资打捞上来,最后还将仓库未曾打湿的面粉转移到楼上。待我们再出来时,水已不似刚来时那么大的浪头了,然整个县城范围一片泽国。
事后得知,这次水库垮塌,没有任何预兆。突发的灾难性事件给靖县造成极大的损失。冲毁良田、房舍无数,县城靠护城河一带片瓦不存。飞山水库——靖县水利建设的骄傲,不仅过去十来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光是大坝重修,又不知要动用多少劳力,花费多少钱财。天灾,有时真是人力不可抗拒。
好在那时没有现在这样的问责制,更没有高度发达的媒体,事件似乎随着水的退去而迅速平息。
冬天,轮到老百姓来修水库了。几个公社,上千人马,一时齐聚水库工地。
我们大队的知青这次来了也不少,冯家冲、杨家团、汤家团,原来五中下来的同学,在这里算是第一次会合,原来不认识的,或是只识其人,不闻其名的,这次都有了相识、相交的机会。
到工地首先是解决住的问题,社员们发挥了中国农民几千年积累的智慧,就地取材。在山上砍来枞树、竹子、藤条和茅草,两根碗口粗的枞树用藤条扎紧树梢那头,竖立起来,再将树根这头分开一丈余,斜插进土内,形成三角形的棚架,一架架绵延几十丈,然后用小一点的树或破开的竹子将这些支架连接起来,再在上面盖上已扎成一排排的茅草,我们的“家”就成了。棚内仍然用枞树靠边扎一排离地一尺的架子,上面铺上用竹子编就的床板,将自带的被盖一展,一个大队的劳力就都安顿在里面了。
吃饭更简单,在茅棚的一头留出那么两丈见方的地盘,用黄土和石头垒一个灶台,放上锅就可以架势。隔几天在出工的人内抽两个到县城买小菜,米油是自生产队带来的。吃饭的问题就这样因陋就简地解决了。
水库坝基附近沟壑纵横,一片狼籍,重新清理花了十几天,然后就是担土垒坝。在长达五六百米,宽四、五十米的工地上,每天都蜿蜒着十几条蠕动的人流,一担担土倒上去,马上由四个人从四个不同的方向用力牵着绳索连接的石硪一上一下从半空中砸下来,将土夯实。工地上没有任何施工机械,全靠手和肩膀打天下。
这里是真正的人海战术,整天千军万马,人声鼎沸,连中饭都是送到工地上,加上高音喇叭不停地喊,坝基也就在这喊声中一寸寸地长高。坝越高,担土的人爬的坡也越陡、越吃力。每天收工,狼吞虎咽扒几口饭,倒在铺上就打呼噜。睡在铺上,恨不得天一直就不亮,好这样睡它几天几晚。苦中当然偶尔也有短暂的作乐。有时取土在山上挖出个把穿山甲,众人呼啸着一拥而上,晚餐时,碗里就有几块野味。免、山鸡,更是一只也别想逃脱。可怜满山的野物,全都成了人们口中的佳肴。
当大坝有了十几米高时,工程进度可能没有达到指挥部预计的那么快,于是,工地上掀起了劳动竞赛的热潮,每个公社划一段,每天有管理人员拿着竹竿、皮尺随时测量进度,哪个公社的土垒得高,第二天就有一面红旗插在该公社的地段,喇叭也频频出现该公社的名字。血气方刚的青年被这种气氛所激励,担土的速度明显加快,以至出现一次担二担土、三担土、甚至五担、六担也不足为奇。俞氏就因经常夺得担土冠军而蜚声工地。手打起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磨起老茧:肩膀担得红肿,红肿过后更变得麻木。每天快到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巴巴盼着送饭的担子,真叫得是望眼欲穿。说来也怪,在这样大运动量的劳作且过的又是这种缺油少菜的日子里,知青们不仅没累爬下,反倒一个个变得越来越结实,粗壮,人的生命力之旺盛,在此可见一斑。
在水库工地上,我还见识了一次真正的火烧连营。
有一天晚上,大家都上了床,个别铺上还传出了响亮的鼾声。突然,灶屋那边有了劈劈啪啪的炸响,须臾,一股火光冲天而起。“不好了,起火了!”大伙不约而同地喊起来,草棚内的人们顾不得赤身露体,捞起各自的家什破棚而出。跑出好远再回头,只见草棚早已变成了一条火龙,旋转的火舌,照亮了暗夜,无数火星相互追逐着冲向天空,恰似金蛇狂舞。最多十几分钟,时间短得人们来不及救火(实际上这样的火灾是无法救的),连在一起的两座草棚,霎时灰飞烟灭。所幸草棚都搭建在库底,长年水浸后库底已是一片死土,没有一棵植物,而其他大队的草棚都隔了一定的距离,加之全工地的人们都在各自的工棚前严阵以待,这才使得其余工棚幸免于难。
事后查明,原来是灶屋煮饭后未熄灭的火星惹的祸。好在烧毁的都是不值钱的材料,花两天功夫,崭新的茅棚又在原地竖起来了。至于责任,谁也不去追究,只要大家明白这不是阶级敌人放的火就行了。
一个月后,我们转到开挖泄洪道的工地上。这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作业方式。打钢钎、放炮、抬石头是这里的全部工作,听说水库的冲毁就与原来的泄洪道太过狭窄有关。而泄洪道所在的处所,全都是麻黑麻黑的花岗岩。坚硬到铁锤砸下去,只迸出点点火星,而岩石上不过留下浅浅的痕迹。打一个炮眼,得花个把小时。一天下来,手抖得连碗都端不住。就这样日复一日,手上的茧子渐厚,心头的思维也打了结。然而,一次偶然的识见,使我沉寂的心一下子震醒过来。
事情起缘于有一次轮到我上街买菜。刚刚穿过城门,久违的街道上忽然多出了一些陌生的面孔,穿着打扮与土著居民截然不同。十几岁的中学生,清一色的黄军装,一蔟蔟地聚集在街边,有的撒传单,有的拿着喇叭筒,用标准的普通话向路人声嘶力竭地喊着。这倒是新鲜事,我忙挤上去接过一张传单,上面有“文化革命”、“中央文革”、“十六条”等等内容,一下子我也搞不懂,抢了几张塞进口袋回去再看。那边有人在与一帮青年人对话,尖起耳朵断断续续听到诸如“红卫兵”、“大串连”一些陌生的字眼。当时脑子里一片茫然,怎么也不能将这些生疏的人和事连成清晰的印象。
晚上,平时走得近的几个知青拢在一起,借着灶屋的油灯,我将白天的传单再拿出来互相传看。讨论得出的结论是:中国大地上正在发生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看来我们平静的生活要被打乱了,而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日复一日的千篇一律的劳作,已使我们产生了厌倦。
接下来,我们人在工地,心早飞到县城去了,每天买菜的都带回新鲜的话题。大家晚饭后不再忙着上床,而是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围在一起,悄声发表着各自的看法。有到公社看过近期报纸的,更权威地宣布,中国又要发生一次革命了。
更有甚者,胆子大的,从此在工地上消失。传说是他们也学着搞串联、闹革命去了。有人带了头,其他的也就蠢蠢欲动。平时,遇事我是不大出头的,但经不住“革命”的诱惑,几个晚上在铺上碾转反侧,最后下定决心,一定要趁此到外面去看看世界。毕竟我们是大城市出来的,小小的山村,已经禁固不住年轻人跃动的思维,好比古西腊神话中的魔瓶一样,盖子一旦打开,神魔就再也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