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之恋
杨声从隔壁大队捎口信,要我去他那一趟,说有要事相告。
见我进了屋,他高兴地说:“周英来了电报,说今天从上海动身,明天到长沙,后天可到达黄土店。我想请你一起去车站接她。”
“好呀,可以见到漂亮的上海姑娘了。”我兴奋地说。
杨声是湘江中学六六届高中毕业生,算起来比我的学历要高出四届。但他为何要我和他一起去呢?
原来我俩的妈同在一家南货店上班,是老同事且关系好,常有来往,所以认识早。
不幸的是,杨声哥几年前就患上了灰质脊髓炎,脊椎直不起,腰一年比一年弯。
他其实完全可以留城。医生对他说过,这病极难治,没什么特效药,一定要多保养。
学校上山下乡大动员,没人动员他,而他却出人意料地非要报名不可。班主任老师曾个别找他谈话,语重心长对他说:“杨声,我知道你听毛主席的话,有一股年轻人敢说敢干的勇气,但你也要慎重考虑,你这身体在乡下能行吗?农村生活相当艰苦,一定要慎重考虑,不能当儿戏啊!”
“老师,您放心,别看我这样,我能自食其力,下乡锻炼可能对我的疾病还有好处,在这关键时刻我决不会当逃兵。”老师无言以对。
学校领导知道此事后,竟在动员会上将他作为典型表扬,一时在同学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下乡后,大队支书将他安排在一名老乡家中,一日三餐,包吃包住,同时安排他一些轻微的活,如赶赶田里的鸡鸭,晒晒谷子什么的,对他照顾有加。
他每天坚持出工,晚上还要写一些思想汇报、学习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等。
……
清早,一个佝偻着背的人在田间小路上匆匆行走。知青和社员都知道,这是杨声,又是到大队支书家送“学毛著心得”的。
他的文章写得好,口才也出众。一次在大队支部召开的学毛著讲用会上,他用刚学会的本地话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小时。讲他在北京串联时,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时的激动情景;讲他下乡前的思想斗争,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使他下定决心来到农村;讲他在大队各级干部以及广大贫下中农的关怀下,得到了很好的学习和锻炼。他最后还讲了要努力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再教育,立志农村干一辈子。
他的一番精彩讲演,深受大队干部和社员的好评。李支书说他身残而志坚,是学毛著的标兵,并号召众知青向他学习。但有些知青对此却不以为然,有的同学挖苦他,说他个子不高调子高。
一些知青拿他取乐,说跟在他后面走莫想走财运,路上掉的钱都被他一个人捡了。
天气冷,有次他戴的帽子被一些人摘下做“击鼓传花”,他去抢却抢不到手。有位同学将他的帽子丢在地上直踩。他刚上前去捡,又被传给了别人,急得他车车转。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帽子抢过来给了他。
杨声爱写心得体会,爱与社队干部交往,我想那是他个人的自由,是弱者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而已。但他从未伤害过别人,也没打过别人的小报告。换句话说,他并没把个人的利益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没干过损人利己的事。有些人对他的奚落和伤害其实是不公平的。
一天,杨声邀我一起去镇上赶集,两人边走边聊。我说:“杨声哥,你这身体出工吃得消?”
“还行,只是腰痛比以前厉害些,但不要紧,还受得了,实在不行,我会注意休息的,反正生产队不会勉强我出工。”他还说:“最近我准备将一个上海女知青接过来,下到我一个队,已经跟大队支书讲好了。我好奇地问:“是你亲戚?”
“不,是串联时认识的,这次她来信说上海知青都要下到黑龙江,她怕冷。我去信说要她下到湖南。”
“她答应了吗?”
“已经回了信,说她不久即准备过来。” 杨声还情不自禁地将认识这位姑娘的经过娓娓道来:
“我串联到上海时,腰痛病不幸发了,被当地接待单位送到一家医院免费治疗,而且还派传人照料我。派来轮流照料的是几名上海女初中生,其中有一位个子高高的叫周英的学生照料得特别周到,不厌其烦地给我端茶倒水,搀上扶下,还不时从家里带来一些好吃的给我解馋。我对周英产生了好感,遂主动和她交谈,谈国际国内形势;谈自己的亲身经历见闻;谈个人兴趣爱好等。我的普通话说得好,没一点长沙尾子,别人听了都以为我是个北方人。周英最喜欢听我神聊瞎侃,常被我讲的故事深深打动,对我赞不绝口。有一次我说起自己的病时不由有些悲观。周英安慰道:‘你虽有点病,但是能治好的。你学识丰富,能言善辩,而且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这就是你的骄傲,你的本钱,这有什么值得悲观的?’她的一席话,说得我心头一热,不由感叹:‘知我者,周英也。’在医院相处一段时日,我俩即建立了较深感情。我回长沙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写信。两人相隔千里,鸿雁传书,虽未再谋面,我俩的心却挨得更近。”
杨声眉开眼笑地讲述着。一路上,我被他的罗曼蒂克故事打动了,也在急切地盼望着上海姑娘的早早到来。
次日,我陪杨声一起去接周英。
“看,她下来了。”杨声边说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上前打招呼:“小周,辛苦了,一路上还好吗?”周英操着一口上海普通话回答:“还算顺利,只是一路上没吃什么东西,阿拉吃不惯这里饮食,什么菜都放辣椒。”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我诡秘地说:“杨声哥还买了好多辣椒等着你吃呢。”
我将她的行李接了过来。一行人兴冲冲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周英身高
刚下队,杨声百般呵护着她。他不再在老乡家搭伙,和周英一起吃。尽管他平时嗜辣如命,此刻炒菜绝却不放一点辣椒,但一定会记得放糖。周英吃饭时总是夸他会炒菜,他却是每餐舍命陪君子。周英怕蚊子咬,他每天要爬到她床上将蚊帐里的蚊子打得干干净净,让她睡个安稳觉。周英怕狗怕蛇,他总是佝偻着腰拿一根棍子吆喝着在前面给她开路……。
由于乡下条件过于艰苦,加之得不到什么治疗,不久,他的腰病更加严重,走路时腰弯得更低,几乎成了90度的直角。此时轮上周英照顾他了。虽说周英是上海姑娘,其父母都是高级工程师,但她在乡下度过一段不适应期后,开始显山露水了: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挑水种菜,洗衣做饭,跑腿应酬……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除此之外,她还要尽力照顾杨声,什么事都不让他做。老乡都说周英是个有良心吃得苦的好姑娘。
我有时抽空到他俩住处,帮他俩干一些打米、挑水之类的重活。他俩总要留我吃饭。
一日饭毕,我看着杨声佝偻的身子在房间走动,有些难过地说:“杨声哥,你还是回长沙治疗吧。”
“我这病治不好的,也没钱治!”
“你当初就不该下乡。”
“我不下,我弟就会下,我弟留下比我留下强。”
“此话怎讲?”
“他留下可照顾父母,而我留下父母则要照顾我。”
听他这么一说,我鼻子酸了起来,沉默良久,见周英不在身边,悄悄说:“你这病能结婚吗?”
“能,医生说我有生育能力。”
“那干脆早点结婚生个崽。”
“不,我不想害她,我把她接来主要是看她下黑龙江不习惯。我并没有要她跟我结婚的念头。她如果想跟别人谈恋爱,我会同意的,因为她跟谁都比我强。”
“快不要这么说,周英对你这样好,怎么还会去找别人?”
“我清楚自己的病,我的命肯定不长,随时都会有个三长两短的,万一的话,请你照顾一下她。在这里,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了。”说到这,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杨声哥,不要说了,你这样的好人不会死,你们会幸福的。”
我不忍再待下去,告别后,红着眼睛出了大门。
一日,我在菜园摘了些菜,来到杨声的住处,进门一看,杨声躺在床上,周英坐在床头抽泣着。
“怎么啦?,杨声哥。”我惊讶地问。
平时杨声躺在床上见有客人来,可以立即翻身而起,而眼前的他,却只能艰难地转动一下身子,有气无力地说:“东,你来了。”
“病又严重了,上医院看了吗?”我关切地问。
“上医院没什么用的,躺着休息几天再说,我现在还有点药。”
周英见我来了,抽泣道:“平时我总是不让他一个人做饭,要他一定等我收工回来一起做。前几天我收工回来进门一看,他一个人早已从外面搂进一把好大的柴在烧火煮饭。我当时就责怪他,说他太不注意自己的腰。果真,第二天他就起不了床。”
杨声说:“看到她一个人出工太辛苦,我是想减轻一下她的负担,谁知弄巧成拙,倒害得她为我担心。”停了一会他接着说:“我要她不要着急,她总是眼泪双流,怕我死去。我说我还不得死,我是个千年不死的祸害,在害她,害家里父母,害我身边所有的人。”杨声说到这里,自己的眼泪竟止不住“哗哗”直流。周英此时扑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我此时噙着泪道:“你们听我说,杨声哥,你这样子再也不能在这里拖下去了,这样后果会不堪设想。听说现在可以搞病退,杨声哥何必不走这条路呢?反正像你这样子招工是不可能了,在这里长期呆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眼前只有病退最适合你。”我沉思片刻接着说:“我想周英也没必要在这里干了,陪你一起回长沙,我不相信你们两人在长沙会活不下去。”
此刻三人默默无语,我在等着杨声他俩的回音。良久,杨声叹息一声:“其实我早考虑过病退的事,只是想到我走了后周英怎么办?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行吗,是不是会太孤单。虽然我在体力上做不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我总还是她精神上的一个依靠和寄托。”杨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看来只好这么办了,这也许是目前唯一行得通的路。”他说完抓住周英的手:“你的意见呢?”
“不管怎样的情况,反正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我还能分开吗?”周英止住了抽泣说。
“难道你给我当一辈子护士兼保姆?这太委屈你了,也太不公平了吧,这样下去我怎能心安呢?”杨声沉思一会后接着说:“你不像我,你今后前途还大得很,你父亲今后问题落实了,找点关系,将你招工回上海是完全有可能的,何必一定要跟着我受罪呢?”
此时只见周英抬起头直盯着杨声:“你怎么当初不让我下到黑龙江去冻死算了,要将我接到这里来。我来后你怎么要对我那般好,殷勤体贴,无微不至,为了我你辣椒都不吃了。而到了现在你却要我无情地与你分手,我做得到吗?告诉你,我这一辈子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都要跟着你。再说,再说,我,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周英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
“好,你莫哭了,我到哪你就到哪行吧,看来我只有死的那一天,才是你最后解脱的日子了。”杨声说完眼圈又红了起来。
“杨声哥,现在最重要的是商量一下如何行动,生产队和大队都得有个交代。”我说。
“我想这些都好办,像我这样的人办病退,我相信都会给开绿灯的。等我稍微有所好转,我和周英收拾东西先回长沙,在长沙的医院开出疾病证明后,再要周英到这里来办理手续。以后她也可慢慢搞病退回长沙,再在长沙找点工作做。”说着他看着周英:“你看这样行吗?”她随即点头。
走的那天,杨声队里的老乡都赶来送行,张大妈提着一篮子鸡蛋来了。她拉着杨声和周英的手说:“你们在这里吃苦了,这几年我们没照顾好你们,想起来真对不住,你们这一走,我们还真舍不得呢。”大妈说着直揩眼泪。送行的老乡看着这一对相亲相爱的长沙、上海知青落得如此地步,都唏嘘不已。杨声坐在板车上,周英跟在旁边,两人哭着与众乡亲一一道别。
车影远去,乡亲们还站在那里久久挥手,不愿离去。
他俩先后将户口调回长沙,周英被街道安排了工作,杨声一直在家养病。
80年代初,杨声终于走完了他艰难的人生之路。
杨声去世后,周英在上海家人的帮助下,带着儿子告别了湖南这块既令其幸福又使其伤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