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老 舅
清明节快到了。今天从柜子里翻出一张老照片，是2001年我回知青插队落户的湘西永顺县时，与我的住家户老舅照的唯一一张合影。这也许是老舅一生中照的唯一一张照片。照片里，我蹲在老舅的身后。没有任何准备，两人的鞋上都粘满了泥巴。
人老了就容易怀旧，我如何能忘记老舅哦，虽然他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看过我的回忆文章的读者，可能都会想得起来：我曾经在《山村文化际遇》中提到他，是他在我挨批斗的关键时刻，以不表态和一走了之这种特殊时期的特殊方式而保护、挽救了我；在我写的《老牛黑皮》里，又是他提醒我，去犁的是丘水井田，要格外小心。我挂的刀壳子是他送的，我穿的草鞋快要破了，他就赶快拿来一双新的催我换上。老舅的草鞋打得特别好，用他亲手采来的“芒子”（湘西的一种苇类植物的茎，特别结实）晒干搓的索子，编草鞋的稻草都是细心挑选过、细细槌软了的，别人都用专门的草鞋板凳，老舅不需要，叉开两只脚的脚指头就顶用了，打出的草鞋样子也特别好。因为强调“慢工出细活”，他每晚借着火塘的光只能编最多两双。每到赶场他就背去卖，每双可以卖到五六分钱。但是他从来不收我的钱。他也曾手把手教我打过草鞋，但因为我太笨，总也打不好，又松又丑，他可能觉得穿出去太失他这个师傅的面子，有损英名，骂了我一顿，把我编的草鞋扔到火坑里烧掉了。有时候我缺粮断了顿，叫我去家里吃饭最多的也是他和大舅娘。他对我的关心还有很多很多。所以，虽然我一直认为将我们下放农村实质上是当权者一种不负责任的安置和流放措施，是一种迫害，我不认同什么“广阔天地大作为，无怨无悔练红心”的歌德论调，但是我也真真实实地切身体会到，在我的“第二故乡”有着许多“平等待我之”乡亲，他们把我当人看，他们尽可能地关心和帮助我、保护我，——老舅就是他们中的典型。
其实老舅与我并没有过多少交流。即使在2002年我开着车“衣锦还乡”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多话。他根本没有提过他曾经救了我，他总看作是做人本分内的事，更没有因此向我讨要过任何回报。从上面这张合影照片，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出，改革开放20多年以后的老哥的生活状况仍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仍然几乎是一贫如洗，这是由于历史和地域、观念、条件等诸多方面的缘故。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如我在《山村文化际遇》里描写的那样：“八十多岁的他已经卧床多日，听到我的声音，爬起来欢喜地说一声：“你回来啦！”喝了一大碗酒，又蒙头睡去了。”我还漏了一点，就是照了这张照片。我后来为队上捐了一些钱，买变压器和植树退耕还林，说实在话，我主要是看在老舅的面子上，虽然他没有说一句话。我这人心眼小，恩仇必报，要是冲着某些人，真不会掏一分钱。
我很埋怨自己，那些年怎么就没有多抽时间去多看他几次，到如今成了永远的遗憾，再没有办法报答他了。我也很埋怨老舅的儿子，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他去世的消息，无论再忙，我都会赶去的，为他上山抬一肩，在他坟上添一铲土，坟前栽一棵树。如今人去楼空，只留下脑海中的记忆，还有这张照片。
就以这篇短文祭奠老舅吧。又一次望着照片上的老舅，我泪涌如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