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乡村趣事[三]刘师傅
刘师傅是个篾匠,叫什么名字我至今不知道。过去物资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农村里打个衣柜、做个脚盆、编担箩筐、絮床棉被、都要把木工、篾工等匠人请到家里头。请来的人称师傅,再冠以姓,这在农村是很普遍很恭敬的了。
那时的刘师傅三十来岁人,年轻轻的就做得一手好篾活。一根青竹,经他手砍、劈、破、抽、刮就变成方、扁、长、短、窄的竹片竹丝了,再经他手一摆弄,农家需要的竹制品就从他手里一一出来。大到焙茶子的烘罩,小到装饭菜的食合,粗到晾谷子的晒垫,细到大娘伙装针线的笸箩,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无人不赞。
刘师傅做篾活手艺好,在主家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主家很喜欢这样好招呼的师傅,就想尽量搞点好菜招待他。但年轻的刘师傅胃口并不大,也不好,很多菜他都不吃。农村里的好菜不外乎田里的黄鳝、泥鳅啦,溪港里的小鱼小虾啦,或许是去山上装夹子得来的野羊野猪啦,(随着野生动物们身份的提高,现在几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刘师傅对菜倒是有点挑剔:水里的货不吃,说是发物,吃了要犯病。主家放大把的干红辣椒放酒煸炒的野味也不吃,说是胃受不得辣。好客朴实的主家对安排他的菜有点为难,桌上不摆点好菜吧,觉得对不住刘师傅,摆点好菜吧,他又不动筷子。偶尔条件稍好点的人家去县城买点猪肉炒了,他总是往主家的崽崽女女碗里夹,倒把那些小把戏们当客待了。主家说:“恁个检个对得住你也。”刘师傅答:“有恁些要得了。”刘师傅口里的“恁些”,不外乎是农家自己园里的白菜,萝卜这类的蔬菜。遇上哪个主家为他杀只鸡当菜,他会很过意不去,会主动帮主家把烂了的箩筐或者谷垫什么的去补一补,就算是耽误了半天工也不计较。在主家的连连谢谢声中,他答得很轻很轻;出在手上,妹算么个!
农村里那时候没有电灯,晚饭过后的农家没有什么事可做,就喜欢到有刘师傅做工的人家去坐。主人在灶屋桌上架块砖,添上油柴(松明子,专用照明),把灶屋弄得比平时亮些。大娘伙往火塘里塞些兜子柴,撑架上坐锅水,进里屋去奶那些不肯夜睡的崽女,留下三,五个汉子吧嗒着旱烟,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随着锅里咕噜的开水声,和着呛人的烟味,把个木屋挤得很满。刘师傅先是很客气的陪坐,默默的找个地方摆好屁股,把手箍住双脚,把头从脖子里很费劲的扯出来架在双膝上,在汉子们谈兴正浓灶屋里烟雾正浓的时候,他轻飘飘的移步开去,来到我们知青屋里玩。我们那时的日子也很无聊很无奈,就着不亮的煤油灯,偷看当时暗地里传遍了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刘师傅是个老实人,我们都知道,看这些禁书也不避讳他。有时也让他看几行,又马上把书收回,刘师傅这个时候显得很反常,话比平时多,声音也比平时大,总是以讨好的口气和我们商量,我帮你们织个饭合要得妹?饭合好哩?兜菜妹漏汤哩?饭合好哩?兜饭妹臭溲哩!我们有时逗他:我们几个人,你织一个饭合把哪个用?他很认真的看着我们的脸点着我们的头象在我们脸上打勾勾样的数:一、二、三哦,六个!六个就六个!于是我们会看见刘师傅在帮主家编筐织篓时,趁着饭前饭后的有限时间,顺带织些饭合。那饭合很密很光滑,也真有刘师傅说的功能和优点,让我们沾不少光。而刘师傅等主家睡后,还点着个油灯看我们看过无数遍的那些出版不正规的书籍。
刘师傅业余时间除了偶尔在我们这里借点书看外,也会陪我们打打扑克,但没有谁愿意和他打对。我们那时候玩扑克是打“百分”,喊“7”为主。他从不喊主,在别人喊了之后,他多半很高兴的讲:“哎呀,幸好妹喊梅花!那意思是他的梅花少或者根本就没有梅花。”这时庄家就会把梅花都扑为底牌,对家也会点他没有的梅花出。问题就恰好出在这里。他总是有一张,二张、三张梅花出来了。你问:你那么多梅花?他答:妹得妹得!出了这几张就妹得了!把个对家气得要死。还有一次,我和他打对,他神神秘秘的抽出张红桃2(2是固定主)暗示:缺这门。我满心高兴。我上手庄家出红桃K,我出红桃10,心想这20分是检定了的,哪知道他出张红桃3。庄家出了一对红桃A,我出红桃5、8,他出红桃4、6,我气的一把甩了牌;你们三个是一边的吧?他们3人大笑。刘师傅笑过之后怪我:我只有4张红桃,出完了不就妹得了么?你也是,出恁多分给他们,你们3个才是一边的哩?把我气的哭笑不得,只好早早散场,但打牌的话题要保留好几天,笑声也会有好几天。
和刘师傅的往来多了,我们从他口中知道了他的家庭情况。他是绥宁东山人,有个漂亮婆娘有个崽。因为他常年在外做工,婆娘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一次又被他撞见了婆娘和那野男人在床上翻滚,二人的衣服扔的满地都是。他看见那赤身裸体的野汉子比他穿着衣服的身材还高大,自知不是那黑高武大的野汉子的对手,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婆娘倒很从容,在他面前慢吞吞的穿好衣服,又慢吞吞的检起地上的衣服递把那受了惊吓的野汉子,还把野汉子送出去好远,而后自己卷好衣服牵着孩子回了娘家。我们都为他不平,看着他的伤心样,又问他为什么不去把婆娘和崽接回来?“空的,我晚上做不得事,她还是要走的。”我们纳闷,晚上做什么事?“恁个都妹晓得?还是知识青年哩!”哦,知识青年原来是如此的没有知识。好多年后我们才明白那晚上要做的事是什么,虽不能原谅但也能理解他漂亮婆娘年轻身体的需要了。说到自己的崽,刘师傅露出难得的一笑,细数崽是如何如何的乖,崽是如何如何的讨人喜欢,眯着眼那副陶醉的样子,让我们不忍心打搅。
有一天晚饭后,几个社员闲来无事打话平伙,不知怎么把话题扯到刘师傅身上。“嘿,你讲怪妹?我们关了牛,刘师傅还要到牛圈里打个转,他做么个?”其他几个人也附和:是的是的,我也看见了好几回。带着疑问,我们偷偷的注意刘师傅的行踪。一天傍晚,刘师傅丢下手中正在编着的一只箩筐,来到了队上牛圈边,到每个牛拦打个转,很快又出来。我们一直暗地跟随着他,看到他返到做事的地方,翻开竹屑燃烧的火堆,扒出一块通红的铁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些什么东西放在上面,接着听到‘劈里啪啦’的响声,又有轻烟冒起来,躲在暗处的我们一下子围了扰去,把他吓得弹起来好高,眼睛睁得很大的求我们:“妹讲出去!妹讲出去!我送几把竹靠椅给你们,好妹?”我们看不出那铁块上小如豆粒的黑点是什么,刘师傅却泪流满面的象我们道出了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几十年过去了,刘师傅那天的话我一直没有忘记,他告诉我们,他中了蛊 !蛊是在一个他去做过事的遍远山冲中的,放蛊 的是个面相和蔼的老太婆。她屋里只有母女俩,想招刘师傅做上门女婿,刘师傅已经有了婆娘,不管那贤惠的母亲如何挽留,不管那年轻的女儿如何引诱,刘师傅就是不动心,老太婆放了蛊,让刘师傅离不开他的解蛊 药,也就离不开她的家。蛊 的做法是,杀一只没开叫的红毛鸡公,丢在深山无人去的地方,用沤烂的树叶盖住,等山上的蜈蚣等毒虫去爬去啃,等到鸡公的骨头变脆 易碎了,去扒开烂叶把鸡公骨头检回来,放在烧红的铁锹上焙成粉,这就是制好了的蛊。放蛊人家是不会让别人发现的,太喜欢一个人或者太恨一个人都会被放蛊,放蛊的手艺是遗传的,传女不传儿。吃了蛊的人浑身无力,面色苍白,四肢浮肿,茶饭不香,病症的潜伏期可以半年、三年、五年,甚至更长,而这病因是到任何大医院用任何仪器也无法检测出来的。
只有放蛊人自己知道解药,你要求他的解药,三、五天就要上门去讨一次,不然人就会慢慢的死去。我们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仿佛那种阴森那种恐怖随时会象我们袭来。刘师傅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蛊,只感觉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越来越不想吃饭,有见多识广的人点拨,他才知自己已中蛊很深,讨过许多偏方,试过都不见效,又不敢再到那户母女之家去,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后来又得到一个偏方,说是吃五年牛蚊子有效,他又在试。已经吃了三年了,据说身上有点“力”了。“还吃两年,晚上可以做事了,就去接婆娘乖崽回来。”刘师傅止住了哭,希冀的神情一点点的在他脸上显现。牛蚊子是一种手指肚大小的专吃牛血的蚊子,其脏其臭可想而知。牛蚊子是否有那么大的神奇药效?我们无法考证。一个新时代的柳下书再版男人,居然在吃牛蚊子,居然用生命做试验以便去唤回那枝出墙的红杏,值与不值刘师傅可能没有深想。他有他的活法、想法、做法,我们无权干涉,除了悲哀还是悲哀。再就是每当我们看见牛蚊子的时候,也会用手去拍、去捂、去捉那些救命的牛蚊子,送与刘师傅让他偷偷的焙干慢慢的享用。我们谁也没有提起他许诺的竹靠椅,我们一如既往的与刘师傅往来,我们一直替可怜的刘师傅保守着这个想做成功男人的秘密。
好多年过去了,当年刘师傅织出的那些篾货也不知还有人在使用么,但我能常常忆起那个毛骨悚然的故事,忆起那个吃过很多很多牛蚊子的刘师傅:小眼无光,面色苍白,话少语轻,一阵大风好象就能把他吹起来,他就羽化成了一只很大很大的牛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