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墨 缘
爱好写作,并非家传,皆因缘分。初小阶段懵懵懂懂,有天学校请公社书记来作报告。书记刚从北京参观回来,初到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讲起天安门、故宫、颐和园来,一上午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们也是听得不眨眼,布置的作文就是听报告。于是一边回忆一边写,从天安门的金水桥边跌到慈禧太后的金洗脚盆里再跑到颐和园的画舫游船上,洋洋洒洒竟写了一千七八百字。三年级小学生写这么长文章,又是记录书记的报告,那还了得?正是水稻、小麦纷纷放高产卫星捷报频频的季节,教育也要放卫星,校长便组织敲锣打鼓到公社报喜,说我也放了颗卫星,还奖励了三个作文本,书记还摸了摸我的脑壳。就此和笔墨结了缘,也不成想命中注定就和为领导写报告结了缘,此是后话。总之,以后就再不敢写短文,边写边数,不够千字的话,必得凑足。好比揉面,用擀面杖轧薄拉长,又好比那年头卖的甜酒,无非多掺一瓢水。
这缘分延续到中学,又岂料会影响一生。婆婆和我同在五中读书,同级不同班,都算班上的尖子,但并不相识。一次年级出刊,我们都榜上有文,记得她是篇抒情散文,我是首长篇自由诗。互相观摩诗文,就有点刮目相看,都正是开始“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年纪,暗自就有了彼此倾慕的“不良倾向”。以后她下靖县,我去永顺,三十年天各一方,杳无音信。谁知四十年后历尽磨难,再度重逢,竟又死灰复燃,再续前缘,终成眷属。此是后话,却源起于写作,也算是成就一段笔墨情缘的校园佳话。
“文革”停课,因出身不好,没有闹革命的资格,遂当了逍遥派,躲进商业厅的图书室,暴读了世界名著、诗词古文,三月不知肉味。下乡后自编自演些节目,笔杆子算没丢。不久招到县剧团,不会写戏,只能编点表演唱、三句半,也还和写作搭界。回长沙后搞职工教育,边旁听电大文科班,还混到了文凭。才晓得写诗有七韵十三辙,还要讲究平仄对仗,不象过去南腔北调,“安”“昂”不分,“恩”“翁”不分。
厅领导赏识我笔头子快,调进厅机关当了秘书科长,跟笔墨的缘分就更深厚了。奉劝各位朋友一句:有儿莫当秘书郎,一年到头不得闲。无丝竹之悦耳,惟案牍之劳形。永远写不完的上行文、平行文、下行文,听汇报、看文件、查资料、爬格子,右手还在写动员报告,左手就要准备写总结。下级部门、地市、单位表扬要个个点到,听不得批评,哪怕是领导念错,第二天靠得住电话兴师问罪,都是秘书惹的祸。给不同的领导写报告有不同的要求,有的偏好数据,有的喜欢举例,有的重视归纳几个观点和口号,秘书必须掌握习惯投其所好,有时候同一个会议换个领导作报告,材料就要重写。逢年过节都不能休息,那时又没有电脑,全靠手抄,热天起痱子,冬天长冻疮,右手中指磨出茧子,至今麻木不仁,头发一把把脱落,五十不到就谢了顶。其实秘书并没有多少作用。有次厅里开重要会议,主管省长要来讲话,我们事先扎实准备了半个月,五易其稿,两万字的讲稿送呈上去。次日省长上得讲台,习惯性地掏讲稿,公文包里翻遍找不到,又没留底,急得我们手足无措。省长到底水平高,手一挥,即兴演说:“来的各位都是领导,我就不念稿子了,会后让秘书科打印下发。我这里只讲三句话:一、冲——上去!就是要坚决完成任务;二、顶住——!就是要不怕困难;三、抓住他!就是要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的讲话完了。”那语气活象电影里国军军官在火线指挥督战。简明扼要,精辟之至,提炼出了一切领导作报告的精髓。我由衷佩服,拍案叫绝,遗憾自己起草了无数报告,却未能悟出真谛。全场热烈鼓掌,我暗自庆幸,要是稿子没丢,台下只怕好多人会昏昏欲睡。既然如此,徒耗春秋,何不抽身开溜下海?长江后浪推前浪,革命自有后来人。果然,二十年后有幸再看到厅里一镙报告,仍是我那时的现套路,大一二三四,小1234,大小ABCD,首先其次,再次最后,因为所以,不但而且,不过换了些“新时期”、“X个代表”、“ Y个必须”的新词汇。也不说没一点用,病退后帮民营企业跟有关部门打了两年笔墨官司,熟悉公文有好处。
前年大病一场完全退下来,笔都握不住了,心想这回要与笔墨绝缘了,却又尘缘未了,稍有起色便有点技痒,只把笔墨换成了键盘,笔墨缘外又多了网络缘。听知青朋友介绍,混进湖南知青网,进来一看,风景这边独好!一是熟人朋友多,人才济济,高手如云,以文会友,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二是最低消费,婆婆已经交清全年的上网费,等于免费坐茶馆扯粟壳,不来白不来;三是人人平等,正如梅版主之言:六十岁当不当官一个样。大家都退了休,不管是大盖帽、呢礼帽,还是工作帽、烂草帽统统摘了帽,清一色的身份——老知青。写点寄情山水的游记随笔,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海阔天空,怡情养性;扯些喜怒哀乐的陈年往事,你来我往,自娱自乐,无拘无束,无所顾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何乐不为?!即使只是发点灌水帖子,叫一个好相互鼓励,致一个问候,道一声珍重,已经是满心的欢喜和温馨。我们写的东西细伢子不爱看,我前天看了大女儿几篇文章,好家伙,清新秀美,空灵悟性,自己大呼惭愧,自叹弗如,恨不得把纸笔立时三刻扔到字纸篓里去。小女儿也开始玩深沉,昨天看她的QQ文字:“也不知到底为何/只知道笔尖一动/流泻的只有伤感/可又不愿意把最真实的自己/就这样赤裸裸的挂在闹市”。比我读书时写的自由诗深沉多了,看得云里雾里,只留了一句言:“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转而一想,各是各的命,我们都习惯了自己的思维和表达方式,就随缘吧。发了几回帖子就沾沾自喜,乐此不疲。女儿女婿学会了“灌米汤”,昨天鼓励我说:“爸,多写点,我们整理你的文稿出本集子做纪念”。我嘴上连说莫开玩笑,心里像灌了蜜糖,连夜把文集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老知青病牛文集”。不管写得好不好,积习难改,除非敲不动键盘,看不清屏幕,对写作只怕会要将爱情进行到底了。
唉,酸甜苦辣,笔墨人生。写作写作,写了一辈子,作了一世孽,不管情缘孽缘,了犹未了,还是做不出总结:写作,我究竟是应该恨你,还是应该爱你?!
二○○七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