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青年点的玻璃不上霜,因为那屋里也没有多少热乎气,屋里屋外同此凉热,霜花也不来窗上栖息。有时夜里降雪,从眦牙睁眼的单层窗的缝隙钻进来,天亮一看,被子上早盖了厚厚的一层雪粉。
大李这个懒蛋,泡在盆里的脏衣服冻翻了花。放在炕头上化开后,洗脸盆里面冻脱了瓷,倒出一堆白花花的碎鸡蛋皮,只好花钱再买新盆,这也算冷酷的自然规律对懒汉的惩罚吧。
小郭的臭汗脚,越冷越能出汗,军用大头鞋上泛出层层叠叠白色盐碱。早起冻的咣咣的,一手拿一只,往一起敲,竟能发出铜锤般悦耳金属声。鞋垫忘了拿出来,冻在了鞋里,用力一薅,只拽出断了的半截,还有半截宁折不弯的冻结在鞋里。
那年我看场,在场院地窝子里过了半冬,晚上蜷缩在稻草里御寒,整整两个月,连鞋都没脱过。等到打完了冻场,交了公粮,我也邋遢的还不及地洞里钻出来的褪毛老鼠。
山沟里太阳早下山,不到四点钟,天就黑透了。
回到青年点,两口大缸里没有一滴水,主要原因是怕水缸冻坏了。
想起〈地道战〉里草木皆兵的老鬼子,在碉堡里埋下口大缸,胆颤心惊地趴在上面偷听挖地道的动静。遵照康老夫子以敌为师的古训,拿起铁锹,在锅台边挖了一个圆坑,试了几次,才把水缸置入地下。操起扁担,挑满了水。果然缸里不再结冰。
这鬼子的损招儿倒满管用,不用白不用。还有〈鸡毛信〉电影中,在大缸里洗澡的鬼子,曾让我们笑过不忘,不妨也拿来效仿。
装泔水的大缸,也是怕冻坏了,入冬以后,便不再攒泔水,一直空闲着。忙忙的烧了满满一大锅开水,抓把稻草把大水缸里里外外刷了几遍,直弄的干干净净才搬进里屋。
倒一桶凉水进去,再倒一桶热水进去,试试,热气腾腾的有点烫手。早就忙出一身臭汗,脊背痒痒的,先拿个箭杆儿穿的盖帘盖上热气,晾晾再说。
解开鞋带,拿出汗沤的双脚,俩月没见天日,白白的看不出脏来,只是有一股强劲的杀虫剂气味直冲囟门,幸亏是冬季,不然,不知该有多少扑来的蚊蛾纷纷坠地呢。
水凉的真快,又添了两瓢热水。脱的赤条条的,怕弄翻了大缸,小心翼翼,双手按住缸沿,象双杠运动员一样,稳稳站了进去,赶紧又赤条条的跳了出来。水太多了,刚站里面就溢了出来,淘出两盆水,这回蹲里面水淹到下颏,正好满缸,半年没洗澡了,冻干的皮肤,泡在热水里,皲裂的双手痒痒的,那叫一个舒坦。美的直晃头,闭上眼在热水里无限遐想,你说我咋没生在抗战的年月,没赶上和鬼子比试一下,看谁的损招儿多……
‘哥们儿,’睁开眼,只见大李满脸堆笑,俯首和我说话,‘咋想出来的绝招儿?享受一会儿就行了,我也想借光泡个澡呢。’
‘你不嫌我脚臭了?’我还没泡够呢,怎能轻离缸位。
‘我比你还臭呢。咱哥们儿谁跟谁?你快点吧,别冻感冒了。’大李殷勤地递过来大棉袄。
从没见大李这样礼贤下仕,只好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披上衣服,跳到炕上。换上一身干净衬衣,躺在热炕头上,再点上一支烟,浑身轻松,就象羽化的蝴蝶,刚刚挣脱一层厚厚的老茧,那种无比惬意的感觉,后来再也没找到过。
大李就没有我幸运了。
他比我耐热,在缸里又添了两瓢热水,学我的样儿,双手撑住缸沿,稳稳进了水缸,蹲下后,低下头,蜷成胎儿状,沉入水中,憋了长长的一口气,好好泡泡他那扁扁的大脑袋,吐了半天泡儿,才仰起头,吸了长长一口气,美滋滋地说‘神仙也不换哪!’
嗯——?好象有敲门声。
啪,啪!
轻轻地,但确实是敲门声。
山里人从不敲门,进院听狗咬,跨门坎儿也只咳一声。
我赶紧跳起来,七手八脚套上棉裤,披上棉袄。大李刚从热水里站起来,就听胡扬和小郭,也不问这位不速之客是谁,特有礼貌地一齐大声回应,‘请进!!’
大李顿时慌了手脚,忙乱中抓起盖帘子扣在头上,又蹲回滚烫的热水缸里去了。
进来这位是今天才进村的那伙宣传队中的唯一的女性。那年头全国首开几所院校,招收了为数不多的工农兵学员,这些宝贝疙瘩不在学校认真学习,却大老远跑我们山沟里宣传无口口口口政理论。
这是一个大眼睛的川妹子,穿一件米黄色垄沟尼半大棉猴儿,领子外边搭一条宽厚的腥红晴纶围巾,脚上一双驼色小皮靴,掷地有声地跨进门来,一看就是个不谙世事的高干家千金。
‘啥子东西?’古灵精怪的川妹子,进门就对热气腾腾的大水缸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妈呀!差点儿没揭开看看。
胡扬顺手拿起一条麻袋,蒙到水缸上,‘豆子,泡了一缸豆子,热水发得快,泡胖胖了,磨成浆,点豆腐,明天请你们大家吃豆腐。’
这小子平时挺能白唬,一撒谎就结结巴巴,连说带比划,身体挡在缸边,总算没把大李从缸里薅出来。
川妹子来到黑土地,看啥都新鲜,见啥问啥。
我们极有耐心地慢慢详细给她讲解,想着大李瓮中热鳖的窘境,心里都有一种落井下石的快感,不禁从心头到眉梢都想笑出来。
川妹子扇呼着长长的眼睫毛,也觉出怪怪的,就问为什么白天开会时,孩子们总在笑呢。
‘其实你讲了半天,大家一句没听懂。’胡扬一边提亮灯捻儿,一边异常严肃地解释,‘只是你那四川口音说造反时,听起来有点儿……有点儿暧昧,小孩子绷不住,就笑了出来。’
昏暗的油灯下,川妹子的桃腮象朝天椒一样红了起来,思索半天,很有决心地说,以后一定学习好普通话,学习好贫下中农的语言,更好的为贫下中农服务。
胡扯了半天,她才起身离去。
我们一起送出大门外,欢迎她常来。
川妹子很响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十分感动的去了。
我们回到屋里,看见没有一点儿声息的大水缸,才想起大李,这会儿一定焖的烂熟了。慌忙揭开麻袋,掀去盖帘子,只见大李懒洋洋地抬起头,睁开眼皮,迷迷怔怔地瞅了大家半天,忽然象老君炉里的孙猴子一样跳了出来,浑身热气腾腾,红的象煮熟的螃蟹,张牙舞爪地一步跳上炕,抓起个枕头,把我们一顿暴打,只打的乌烟瘴气,我们都蜷缩了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各自怪异持久的笑声。直到大李冻的由红蟹又变回了青蟹,钻进被窝儿发抖去了。我们笑的肝肠寸断,半天才从尘埃中直起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