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朋友,一对知青夫妻,去年国庆节期间携带孩子随同“老知青返乡团”去闽西永定县探访当年插队村庄的乡亲们。.回来后,送我两团咸菜干,带来他们一腔无尽的感慨。
两团咸菜干散发着只有多年在闽西生活过的人才熟悉的特殊气味,诱发出只有多年在闽西插过队的老知青才会有的万端思绪。我的这对知青夫妻朋友感慨:经历了易老的人生,看惯了多变的世界,突然回到旧貌依然的当年村庄,二十几年岁月过去,却恍如一梦惊醒,时光倒流回到昨天……
他们说,同去的一对姐妹站在当年住过的破旧土屋前,不能自已,抱头大哭……
二十九年了。今天,我是深懂这把眼泪的。
我曾经在闽西武平县山坳里的一个小村庄生活了将近十年。那时,我曾经以为如果有一天能离开那片土地,我不是开怀大笑就是失声痛哭。但是,在遥望告别的那一刻我却既无声也无泪,所有感情的阀门都因年久未动而锈死了。只是,这二十九年来我常在梦中漫游那片山野,灰蒙蒙的梦乡里村庄依旧,依旧当年。
时常路遇知青朋友,“有没有再回去?”我没有再回去。
回去?我想起那片月光。月在中天,冷冷月光透过蒙住窗口的化肥塑料袋,黑字清晰:“日本尿素,日本化学工业株式会社”。风经常在深夜里把它鼓吹膨胀,猛然“叭”一声瘪下去,又立即鼓起来。这般风月的夜晚人总是醒着,老鼠也是醒着。鼠在梁上点着急促的脚步,人望着黑色的屋瓦。几年了?八年了……九年了……十年了!最后,人在疯狂地擂打床板。
离别那里又二十年过去了,那个年代也早已了结了。我们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个年代,却又魂萦梦绕地怀念那片土地。再回去,或许是一件美好的伤心事。
多少年又过去了,又走过了多少城市和村庄,只有插队的那小个村庄不能忘怀。这穷乡僻壤为谁承担义务?给我们口粮、给我们住房、长出让我们偷摘的瓜菜、养出让我们偷杀的鸡鸭……在最初那几年我们为什么干这种“鬼子进村”的勾当?
那时我们已不是“厦门人”。我们又总是顽固地要回厦门过年。年刚过,查户口的“夜袭队”就用仓库、祖厝、礼拜堂把我们装进去。我们是一堆“行货”,在清除了祖先牌位的别人的家庙里,在已经没有救世主的空旷的教堂里,在自己故乡的黑夜里,我们逐个被训问:几时回去?!
我们在“那里”日夜思念故乡,在自己的故乡我们被驱逐“限日回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回哪里去?我们是谁?我曾经看过一本俄国小说,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俄式啰嗦话早已忘光,只牢记了那书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今天,我们在这里说“再回去”,即使如使命般的尊严,即使有宗教般的虔诚,都不过是衣食温饱的故地重游。当年,在那里哭喊着“回去!我要回去!”“拉粪车也要回去!”“没工作也要回去!”那时,这“回去”是“救命”的同义词。
“回去”当年这仅仅是要活下去的最低哀求。只有知青一代人才知道“回去”的含义。当初无可奈何送走我们的父母们不是正当富年就是已近晚年,他们泪眼汪汪苦苦等待到白发苍苍或垂垂老矣,我们还在那里哭号:“我要回去!”
为什么我们要疲于奔命地空耗青春的活力和生命的热情?为什么我们的父母要遥遥无期地盼望、撕心裂肺地牵挂?为什么一场可笑的悲剧、可恶的闹剧必须以千千万万母亲和孩子的嚎啕为它伴唱?我们年轻时所有的信仰、憧憬、信赖、崇拜、创造性、想象力和奋斗精神全都在逃亡的路上丢失殆尽?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只有两个字:“回去!”
回去!回去的路上万水千山,艰难险阻。
回去!简单的两个中国字充满了眼泪、悲伤和绝望。
“ 我会不会再回来?”1978年秋,我割断了与之十年缘分的那片土地的法律联系。离别那天,农民兄弟帮我挑行李送我上公路,他们手提扁担又走回那条崎岖的山道,频频挥手与我告别。远望他们最后一回挥手转身消失在山那边的坡下,我冷酷地噙住热泪,眼外一片迷离,太阳下的天地闪烁着钻石般的七彩光芒。我问自己:“我会不会再回来?”
会不会再回来?有没有再回去?回来?回去?只有自己的土地才会有回归的思念。而我们隐隐作痛怀想的那个地方却不是我们的故土。那片叫人要忘却也难忘却的、当年急急要离开而今时时会想念的土地,每一阵回忆的微风都会激起心底的波澜。所有我们最生猛的青春力、最热情的青春梦全都沉淀在那条河床里,掩埋在那片田土中。而那里,并不是我们摇篮血迹的出生地。
不再回去?那里才是我们年轻时的故土。
再回去?回去发掘青春的化石?摔破它,还能再现年轻时的血渍?
田去?去看那片被深耕、被耘透、被翻熟的田野?走上那座不见旧时树林的荒芜山岗,脚下还有当年的野杜鹃?它们漫山遍野地燃烧映着春水血流成河。秋天的枫叶是否还五彩斑斓,在田、在岸、在坡上,辉煌灿烂向生命作最后的告别?
我不再回去。但那破旧古老的村庄总是在梦中打开沉重的大门,老朽的门框木纹凹进去,节眼凸出来。那条清澈的小河展开黑色宽广的无声波涛淹没了我的梦乡。
再回去。云雾缈缈,四野茫茫,多少年又过去多少年,谁是我“故乡的亲人”?那片熟悉的土地上疑惑注视我的将是年轻又陌生的眼光。谁和我同唱:老朋友,怎能忘记掉,那过去不好的时光?
回不回去?我们命定有两处不能割舍的故土,有两个牵肠挂肚的故乡,才使我们今生心绪这般飘游不定,走到“那里”,想着“回来”;走到“这里”,想着“回去”。
岁月在眼前流过,白发在头上增生。人已中年,我怔怔出神:今生,回不回去?
文:庄南燕,男,67届厦门一中初中,1969年武平插队知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