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的第二年,倒霉的事情降临到我们头上,原来8生产队的队长,因为8、9队合并,也成了我们的队长,他最大的特长就是晚上开会做报告,我们很快就领教了这位中国官僚机构的最低级基层干部,我们戏称23级干部,的魅力和风采。
8生产队的队长姓张,人称张五爹,可是社员们背地里都叫他张老五,我们也就入乡随俗了。这位张队长大概有四十多岁了,长着一张国字脸,古铜色的脸,平时老拉长着,难得见到他的笑容。
从此以后,每当夜幕降临,就喊起了要社员开会的声音,社员们拖拖拉拉地从四方慢悠悠地聚集到队长的家里,会议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开始了。
“首先,让我们请一段毛主席语录……。”张队长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红语录本,高声、严肃地念起来。他的中气充沛,声音穿越农村宁静的夜晚,在夜空中回荡,看来原来社员们说他的报告可以穿三个屋场,并非虚言。
我们很快地就怀念起原来9队史队长来,史队长晚上偶尔也开会,也不过随便念几条语录,就安排第二天任务,随即就散场了。可现在,这张队长还在不慌不忙地继续他的政工报告:
“中央有文件,……,只传达到地县一级;省里有指示,……;县里的精神是……;公社书记XXX说,……”
看看周围的社员们,尤其是那些原8队的社员早就在那里闭目养神,轻微的鼾声在屋里此起彼伏,我们只有羡慕的份,我们可没有那样的能耐,闭眼就能睡着,而且我们是受教育的身份……
会议还在继续,张队长的声音依然洪亮:
“现在阶级斗争的形势……;阶级敌人不会睡觉…… ”
大概到了九点钟,张队长话题一转:
“现在的生产形势很好,但是,……”
随着“但是”的话音刚落,象变魔术一样,四处的鼾声嘎然而止,屋里的社员们打着哈欠,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伸长脖子看着队长。
接下来就是谁家的鸭没有关好,哪个交给队里的猪粪水太多,指派谁去看队里的禾场……。这时,利害相关者毫不客气地一一发言,让我们大开眼界,充分体会了什么是反唇相讥、针锋相对、指桑骂槐、锱珠必计、……的深层含义。
快十点,会议才结束,大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赶快回家,马上睡觉。那时还是长身体的时候,白天干了一整天的重体力活,晚上还要开会,真是实在受不了。
第二天我们找到队长,试探着问他,看我们也能否也象其他社员那样,每户出一个代表参加晚上的会?我们知青有三位男生,这样每晚就只有一个倒霉蛋去轮流开会了。
张队长板着面孔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那是你们受教育的机会!”我们低头不语。
就这样,每天晚上我们只能乖乖地坐在会场里,望着屋檐下的矛草,望着摇摆的煤油灯火苗发呆。
张队长的每句话都是有板有眼、有腔有调、一句三顿:
“我们安乡县,县委书记,哼,刘淑元同志是这样说的……”
说到得意之处,张队长半闭着眼睛,有节奏地摇晃着脑袋,好象完全陶醉在自已的报告中去了。
张队长每天早上派完工后就不见了人影,打听才知道是在大队或公社开会,晚上又来灌给我们,现炒现卖,可他从不带笔记本,几个小时没有一句现话,记忆力可谓惊人。
我们的悲剧还在继续,每晚仍旧呆坐在那里,无可奈何。每当想到其它知青点的同学要么在串门、要么在休憩、享受每天难得的一点空闲时间,心中难免愤愤不平;每当想到有的知青已经招工而去,而自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离开农村,心中不免充满了无限的凄凉;每当想到“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口号,心中不禁不寒而慄;看着摇摆的煤油灯火苗,心中在悲叹命运的捉弄和无常;看着禾场外黑暗的旷野和上面深邃的星空,心中在感叹生命的渺小和无奈……
感谢上帝,所有这一切都成了过去。
92年我到安乡去了一次,住在原9队的插队住户家,在交谈中,他对我说,“还记得那个张五老倌?”
“当然记得,”我回答说。
“他现在病得要死,”他说,“真是恶人有恶报,那时白天,天天农业学大寨,累得要死,晚上他还天天整我们,大家都恨他恨得要死。”
我点点头,看来当时贫下中农和我们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还记得他的大女儿吗?”他接着说道,“你们来的时候,她才十一二岁,那时常跟你们一起出工。现在讲起来都丑,她一直在茅草街做婊子。”
我听了不禁愕然,想不到这位满口马列主义的队长,却教育出了一位这样的女儿,真是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