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大哥
许多年过去了,以前经历过的许多事,交往过的许多人,有些在记忆中已开始变得模糊,逐渐淡忘了,唯有这个人,他的事,至今仍象刀砍斧凿一样,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那年冬天,文化大革命余波未息,上山下乡的浪潮又把我们这些“老三届”冲到了洞庭的腹地——沅江,我开始了长达四年的知青生活。
沅江是母校长沙一中的指定知青点之一,当我们作为第一批知青被分配到生产队时,住房还没盖,七、八个同学分散寄住在社员家中,甚至没有来得及熟悉队里的情况。那天队长通知去公社迎接第二批同学,一见面大家都觉得好笑,几天前还在长沙话别,转眼间又在沅江重逢,真是世事难料。尽管如此,他乡遇故知,总多了份亲切。
分配的名单公布了,结果让我很失望,几个同班同学被分到了邻队,而来我们队的,却是几个低一届的校友,以前没见过,其中有一个叫吴学耕,名字很好笑,他父亲在十多年以前,似乎就预测到儿子的今天,真是造化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面时他留给我的深刻记忆。不曾想,他竟然能在我今后的一生中,永远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从学校带来了一个绰号“猴子”,依照当年年轻人的习惯,戏称为“猴大哥”。后来社员们也跟着知青这么叫,久而久之,其真名反被人遗忘了。几十年后,就是当年同队的社员、知青,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记得他真实的姓名了。
“猴大哥”有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脸庞长而瘦削,鱼泡眼,牙齿微暴,看上去显出超出年龄的早熟,说话时口齿不清楚,声音仿佛停留在喉部与舌根之间,听起来很费劲,与我们说话时,脸上总露出一种谦卑和腼腆的笑。
来队不久后,大家混熟了,才发现他的性格很内向,不喜欢与人说话,也不喜欢与人交往,举动让别人觉得怪怪的,大家反倒时常拿他开玩笑。“猴大哥”看起来很单瘦,却会些拳脚,刚来队几天,有人发现他在打拳,有板有眼的,一看就知道练过,身上露出发达的肌肉,显得十分强壮,有人笑他打猴拳,他反而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叫巫家拳,尽管到后来谁也不知道巫家拳是何种拳法,但从此 猴大哥“有打”的传闻却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了。
其实,“猴大哥”人很率真,聪明,善良,随和。农村的体力劳动是很繁重的,几乎对每一个年仅十七、八岁的知青,都是一种对于灵魂和肉体的考验,但他做事从不偷懒,不惜力,也不会有许多牢骚,只是默默地跟着大家一起干;农村的生活是枯燥的,没有报刊,没有书籍,没有电影,也没有任何文娱活动,知青们唯一的乐趣就是去三、四里以外的阳罗镇,买点日用品,寄封家信,偶尔碰上几个同学,朋友,在饭店吃顿饭,说几句话。有的干脆跑上十里、八里的,见见老同学,叙叙旧,聊一聊有关招工消息等永久的话题。他农闲或休息时总是呆在屋里,从来没有见他有同学,朋友往来;农村的物资条件极端匮乏,知青的独立生活能力差,不会自己种菜,养家禽,喂猪,时间长了,也会听到知青偷鸡摸狗的传闻,我们队没有这类新闻,如果有也扯不上他,因为他是那种永远不会给队干部添麻烦的人;他从不过问与自己无关的事,更不喜欢背后议论,说三道四,久而久之,人们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第二年初冬,长沙许多单位在沅江知青中第一次招工,分配下来的名额有限,人选很快由大队干部定了,除了公社、大队树的知青典型外,清一色“根正苗红”,与干部们有良好的个人关系,至于表现,只要不是“民愤极大”,也可以入选,我和弟弟(当时已随我插队)及部分同学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入不了这个圈,所以不做这个梦。倒是一些出身过硬,表现不差的边缘人物,对落选有些失落,猴大哥父亲是铁路工人,这次没走成,看得出很沮丧。
队里为走的知青开了小型欢送会,这些人完成了十个月的镀金,迎着社员羡慕,知青嫉妒的眼光,昂首挺胸,欢欢喜喜地回城了。
就在送走他们的第二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直到今天我有时还在想,这二者之间,到底有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那天是农闲季节,许多知青没有出工,我九点才起床,一出房门,看见猴大哥坐在堂屋里,手捂着肚子,样子很痛苦,问他同屋的知青,才知道他从昨晚开始起发病,肚子一直痛到现在,一夜没有睡,不时有些呕吐,当时我们没有特别在意,认为这不过是普通的肠胃炎,吃点药就好了,只是看他这样难受,慎重起见,决定立刻送他去医院。
农村的条件很差,没有担架,我在社员家借了一张竹睡椅,用两根撑船的竹篙一绑,做成一抬轿子,喊了一个叫“海鬼”的知青,带上弟弟,抬着他直奔医院。
公社卫生院距队上仅三、四里路,与阳罗镇隔河相望,那天艳阳高照,初冬的太阳晒在身上有些发热,上午十一点多,当我们抬着轿子匆匆赶到时,早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卫生院很小,七八间房,两三张病床,六七个医务人员,没有什么像样的检查设备。接待我们的是小范医生,平时很熟的,他父亲是个老中医,卫生院长,从小带他在身边给人治病,后来子承父业,当了赤脚医生。小范平日对知青很关照,知青买药或路过,喜欢与他聊聊。那天是星期天,是小范值班,整个医院也才二三个人,没有其他医生。小范仔细号了脉,又用听诊器检查了好久,诊断结果与我们猜想的差不多,是肠炎。无非是打点滴,消炎止痛,留观之类。当那些药剂缓缓地注入病人的静脉,我们长舒了一口气,谁也没有想到,这只是悲剧的开始。
点滴注射了两个多小时,情况似乎没有好转,而且越来越糟,猴大哥不停地呕吐,到后来胃里面已没有什么可吐的,几乎全是水,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坐在他床边,他下意识地抓着我的手,全身都是冷汗。下午三点多,他进入了休克状态。此时可以看得出,小范医生慌了,额头上不时沁出滴滴汗珠,然而,他依然没有作出正确的判断,也没有做出正确的决定。
对病情的确诊纯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医院小李的丈夫(不知道他的姓名)是黄茅洲区医院的大夫,回家探亲,碰上这个情况,被请来会诊,不一会,一个令我们所有人震惊的诊断宣布了:病人患的是急性肠梗阻,需要马上送往上级医院开刀,否则有生命危险。病危通知单立即下达了,我要“海鬼”火速回队求援。队里很重视,几十分钟后,向队长带了两个社员急匆匆地赶来了,准备将病人抬到黄茅洲抢救。
此时是下午四点多,一切都晚了,没有班船,没有其他的任何交通工具,此地距区里有三十多里地,猴大哥奄奄一息,别说抬三个小时,任何剧烈的移动将使他猝死途中。医生们无奈地做出了保守治疗,待其病情稳定后再转院的决定。此刻我心中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不能说,也不敢说。只能静静地坐在他的病床边,一边盯着他,一边把着他的脉,寄希望于奇迹的产生。脉象渐渐地微弱了,到后来根本摸不到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呕吐,呻吟,手已经慢慢地变冷,那一刻世界仿佛凝固了。
傍晚时分,卫生院范老院长回来了,他决定马上送病人过河,去阳罗区医院求教。我们已经绝望,麻木地执行了他的指示。事后回想,他是很有心计的,他为医院回避了责任和一次不光彩的纪录。
夜幕已经降临,月亮已经升起,当我们将病人抬上渡船,船入河心时,突然大家都听见猴大哥发出了一声叹息,尔后又归于平静。
晚九时许,当我们拳打脚踢地叫开阳罗区医院的大门,喊来值班医生时,在短暂的检查后,医生丢下一句话:“人已经死了,瞳孔都放大了,抬回去办理后事吧。”我的头象挨了一棍。霎时麻木了,以致以后的几个小时内,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完全没有印象,一片记忆空白,几十年后我问弟弟,他说,他也是。
当我们抬着遗体踏上归途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那天可能是农历九月十五,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空中,惨白惨白的,湖区的湿气很重,挨着地面有一层薄薄的雾霭,人象腾云驾雾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
抬遗体用的是一张不知从那里弄来的小竹床,四脚朝天地绑在带来的竹篙上,遗体放在竹床的反面,抬遗体的人是我,“海鬼”及一个社员,两个人抬,一个人前后轮换,弟弟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向队长和另一个社员已先回队报信,准备料理后事。竹床很短,猴大哥没穿袜子,赤裸的两只脚丫从竹床后伸出来,杵在后面人的眼前,不到一尺,令人毛骨悚然,更要命的是他的一双手,不时从竹床两边的缝隙中滑下来,吊在下面,随着竹床颤悠的节奏,前后摆动,就象士兵在操练步伐,我几次将他的手拿上去,塞进竹床,但无济于事,几分钟后,马上又滑了下来,重复同样的动作。我们心里特别紧张,无论是抬前面还是后面,都只能抬一、二百米,马上要换人,我第一次发现,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当我们接近大队地界时,方圆几里的狗都在叫,以前听老农说过,狗能见到魂魄,今天,它们见到了什么呢?
我们终于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生产队,他的遗体停放在队屋前的禾场上,我们不停地驱赶着跑来的狗,唯恐它们在遗体上叼去什么。队里的社员来了,队里的知青全来了,他们都在问,这短短的一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惊魂未定,无言相告。
那天晚上大家无法入睡,几个女知青特别害怕,专门腾了一间房,请男知青住在隔壁为她们壮胆,自己挤在一间房过了一夜,我整夜辗转反侧,反思着白天的每一个情节------。
几天后,猴大哥的追悼会召开了,参加的人有干部,有社员,有知青,还有从长沙赶来的他的父亲,因为他是我们公社死的第一个知青,所以追悼会很热闹,隆重。他父亲表态很好,准备将小儿子也送到农村,继承遗志云云,我闻之哑然。
猴大哥安葬在运河旁一处平时无人去的荒洲上,离队上有两、三里地,以后再没有人拜祭过。大家都不愿意钩起内心的伤痛。
二十多年后,我和弟弟各自带着妻子、儿子回到沅江,去追寻过去的回忆,当我们来到那片荒洲,准备去拜祭猴大哥时,我们发现,墓已经无法找到,全平了,连当地农民也无人知道。我沉思了片刻,心中反有些释然:一个时代过去了,几十年后,就象眼前这墓,会在后人的心中悄然消逝的。
不过,作为经历者的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夜晚,那轮惨白的圆月和那条崎岖而漫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