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站在阳朔兴坪的老寨山顶, 俯瞰云雾下的碧蓝漓江的时候, 我就铁了心要顺道去走一走黔东南了。
那时, 清晨橙红色的光霭,才刚刚抹红了脚下渐渐苏醒的土地, 重重叠叠的远山被座座苍蓝的秀峰遮掩着。仅一百多公里之遥西北一隅的村村寨寨, 还隐没在云蒸霞蔚中的天际。然而, 那侗家苗寨的多彩风情, 似乎比“江如青罗带,山似碧玉簪”的桂林山水, 更让我生出一种向往。
如今去黔东南, 已经不是一种寻访新奇的浪漫之旅了。近几年来, 一批又一批的背包族, 闪动着大红冲锋衣, 走过了那一片曾经尘封于青山碧水中的土地。我最初拜读到有关黔东南的游记, 是新浪驴坛以德胡人、文少爷一行的帖子。而后, 又开心读了偏头痛的“兰花指及高跟鞋”系列, 当然还有嘎玛的《别样的黔东南》之类。关于侗、苗村寨的一切,以及所谓“驴行”群体在途中记趣的文章, 在一些媒体和网站上比比皆是。而我现在去印着“前人”的脚丫去走一走黔东南,是不是有必要去步其后尘呢?
我也许从来都是不赶新潮的落伍之人, 但我却以为, 行走江湖如同“爱国不分先后”一样, 完全可以走别人走过的路。因为, “一千个人, 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桂西北黔东南一线尚留存于山野之中,淳朴又綺丽的民族风情和沉浮于生活中独特的历史文化,不亲身去体验, 就靠读了这些帖子,是很难去想象的。
四月或五月的岭南, 是春意最浓的季节。我与斗哥、夫子等几个老哥儿, 是应湖南江永县宣传部相邀前去采风的。虽然六月的梅雨季节没有如约而至, 但都庞岭下的江永,四天里却总是细雨霏霏。
没想到走过龙虎关离开江永, 天却放晴了。待赶到兴坪的漓江边, 正好是江水落日溶金的辉煌一刻。于是, 大伙儿一头大汗地爬上高高的老寨山, 去揽过了那独峰秀水的璀璨。更想不到今晨我还能再次攀上山顶,饱览了日出时分漓江云海的妩媚和秀气!
是这令人陶醉的山与水?还是好天气?好心情?让我下决心绕道北归,去走一走黔东南?我不知道。事实上, 这个念头存在心中有好几年了,浅草等一些驴友甚至为我发来了旅行功略,不时在我心中浮起一种时过境迁的紧迫感。
去年的“三月三”节,我曾来过广西并行走到乐业的大山里,那里有一个叫东拉屯的小村落,被芭蕉竹林遮盖在布柳河边。那些壮族人家是什么时候定居在这大山深处,村子里的乡亲也不得而知。但是,从什么时候起,悠久动听的山歌没有了,“三月三”的对歌也没有了,则无人在意。歌声是从电视机里飘出的,架在山坡上的白色天锅,给东拉屯的简陋木屋中送去了吼叫着的时尚。那歌声,在唱着今天,甚至未来,而昨天, 却再也听不到了。
那时我曾生出无端的感慨。如果说,恒古以来的大自然,在人迹罕至的险远地带还有着旖旎风光让我们陶醉,那些曾被砍伐被破坏的青山绿水,还有可能在几十年上百年的休养生息中恢复起来,那么,时代的推进,却以磅礴之势在荡涤一切角落。在生活中的人文风情不经意地消失了什么,人们还没察觉,一切都无踪无影地成为过去,不可能呼唤归来。因此, 我同样无法判断黔东南的民族风情何时淡出生活而消逝, 据说, 有些地区只剩下旅游大潮的作秀场景了。此时不去, 更待何时?
把这个主意给几位老哥儿一说, 立即应和起一片叫好声。于是, 从兴坪移步前往阳朔遇龙桥畔, 寻一个饭店稍作休整,研究行程。在第二天同样的明媚阳光里, 我们已经坐在行驶的班车里,穿行在浔江河谷的大山丛中。
二
龙胜距离桂林约八十多公里, 是一处以俯瞰梯田而著称的风景地。据说最早的梯田开垦于元代,但是, 春旱使许多梯田至今无水。没有水面的梯田显然失去了绣惑的光彩,我们决定越过此地,直奔三江。
三江侗族自治县位于浔江、榕江和苗江的会聚之处,距黔东南的从江已经只有一步之遥。脑子里对三江的印象, 则是那座被称为世界四大名桥的程阳凤雨桥。至于程阳八寨, 是昨天在阳朔遇龙河边从功略中才读到的。
从桂林到三江行车约三个多小时,到达三江县城己是日头西斜。我们立即租了一辆车去20多公里外的程阳,希望能追赶阳光, 以拍摄到那座名桥在落日余辉中的倩影。当然, 夜宿桥畔的侗家, 也比待在这没有什么特色的县城有意味得多。
青山、绿水、古榕、吊脚木楼,以及路上不时见到背竹篓的侗族姑娘,一幅别致而美丽的侗乡风光图开始出现。小微面在平整的路面上轻快地跑着,一会儿就驶进了一个山湾, 那座不知在图片上看了多少次的五阁廊桥, 己凸现在绿色的大背景中。
我们寻到桥畔的民族饭店,主人已闻声前来迎接,我们被安排在小木搂的二楼。顾不上收拾行囊, 迫不及待地推开小屋的门走到阳台上。青翠竹枝婀娜摇曳处, 逆光下程阳桥的剪影和绿色稻田,一起推到了我的眼前!
那桥实在是太美了!
五个飞檐舒展的塔形亭阁,架在一座飞跨小河的廊桥之上。它静静地毫不张扬地卧在乡村田野间, 像一首质朴的侗歌飘在光霭里。我屏住呼息欣赏着这幅画, 再掏出相机,拍下了侗乡采风的第一张图片。
待下到一楼洗去一途风尘, 才发现一楼还有两个更宽大的木板平台伸向田野。平台被竹丛掩映, 又是一个赏挢的绝佳视角。阳台上, 还有一对带着三个孩子的老外夫妇,也坐在小桌前边品咖啡边望看那桥发呆。
不知为什么, 我们没有立即去亲近程阳桥。待品过茶,吃过晚饭, 在朦胧月色下才漫步走上桥头。走在黑黑廊桥上, 清风吹来淡淡的稻花香。我们坐在桥上的两侧长凳上, 依着栏杆望着影影幢幢的侗家山寨和小河河水泛起的粼粼月光, 几乎忘却了我们置身于天下闻名的程阳风雨桥上。
第二天起床很早, 清晨弥漫的大雾, 早把桥浸染成了一幅水墨挂轴。我约上斗哥, 走过程阳桥, 爬上林溪河对岸的小山。那山路早已被篙草覆盖, 一路上攀, 被滚落的露珠湿了一双裤腿。但己顾不上这些, 眼见得山头的红日已飘在雾中。回首望去, 橙红色的阳光透过上薄雾, 又把桥边的山寨弄成了一幅彩墨!
待爬上山顶小亭中, 己经隐隐可见连缀在田野中的程阳八寨。一会儿, 蓝色的远山也浮现在雾中, 一幅更大气的山川锦绣图在徐徐展开。脚下的林溪河拐了一个大湾, 再径直南去托起精巧秀气的程阳桥。寨边木楼渐渐愈加清晰, 寨中的鼓楼也显现在一片屋顶之上。阳光在稻田开始抹上一层金黄。又发现竟有一叶小舟, 在河湾里捕鱼哩!
一时间, 我有些痴了。那小桥, 那侗寨, 那鼓楼, 那小河……仍是在高高的山头上, 仍是在俯瞰脚下山川原野,而侗乡则显现了完全不同于漓江山水的美不胜收的独特个性。它美得不那么令人怦然心动, 却似乎更加质朴, 更加令人亲近。若说它是一位从不修饰的羞涩的姑娘, 窈窈窕窕出现在六月清晨的薄雾中,那种清纯之美, 难道不同样渗入情思, 刻到心里?
三
下山之后, 再过程阳桥, 才发现此桥又名永济桥。郭沫若1965年来此时曾手书了桥名,还题有一方诗碑。桥上已有好几位侗族大娘, 坐在木栏长凳上开始卖土布围裙、首饰等工艺品。我们细看了全桥以榫铆套接的高超工艺,它集桥、廊、亭三者于一身,亭廊相联,浑然一体。既有古代百越干栏式的建筑色彩,又有汉族宫殿飞角斗拱的工艺风格,的确是独具风韵的中国木建筑中的艺术珍品。
走了几步, 就弯进了民族饭店后的马安寨。山寨的中心在小丘顶上的鼓楼前, 那小广场边还有一座空荡荡的戏台。周边全是密集的木结构民居。寨后不远就是平寨、岩寨等村落,不仅都有鼓楼, 还有好几座别致的风雨桥跨过小溪相衔接。那时我就有了一种疑惑, 我们是不是开始沉入鼓楼与廊桥的大主题中去了?
果然,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租车从程阳走到马胖, 再返县城去了独峒,在三江县境内纵横了近200公里。一座又一座山寨,一座又一座鼓楼和风雨桥,直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三江县境内90%村级为寨落,是全国少有的典型的寨落民居群。大多数民居为木结构楼房,多建在河溪两岸的绿树丛中,至今仍保留着古代越人的“干栏”式木楼结构。资料上说侗族山区盛产杉木、油茶,素有“杉海油湖”之称,是全国八大林区之一。侗族历来就有人工培育杉木的传统,为植杉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十八年杉”就是优良树种之一。因此,民居及鼓楼、风雨桥几乎全为杉木木材建造。密集的民居群落防火是一大问题, 在去马胖鼓楼的路上, 我们就曾见到路边一个去年失火的侗寨,正在用砖瓦建新房。在那苍黑的古旧木楼群中多了一片砖楼, 显得极不和谐。
至于鼓楼和风雨桥,资料上则说分别有170多座和108座。一个极强烈的印象是,这两种散落在侗乡山野间没有一处雷同的建筑, 与白塔和寺院是藏地村落的标志一样,也成为了侗乡极具特色的地域标志。应当说, 尽管山谷间一些宽阔的坝子有上百亩千亩的良田,被誉为“侗乡粮仓”,但侗乡还远不是富裕的。一些很穷的一小山村, 一道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溪上, 也会有一座小巧的风雨廊桥。而鼓楼则不仅村村有, 且往往不只一座。听说侗寨鼓楼一般是按族姓建造,每个族姓一座鼓楼。如果侗寨族姓多,寨中就会同时有几个鼓楼并立。
鼓楼是侗寨古时放鼓之楼。鼓以桦树作身,名为“桦鼓”,安放于鼓楼高层。在侗族历史上,凡有重大事宜会商,抵御外来官兵骚扰,均击鼓聚众。无论鼓楼塔顶呈几方,楼底多为正方形,四周置有长凳,中间有一大火塘;楼门前为全寨逢年过节的娱乐场地并有戏台,侗歌侗戏就在这里诞生并流传至今。
然而, 在三江这么多鼓楼中, 哪一座最美, 却了无印象。倒是岜团八协一带的风雨桥群和座龙红军寨, 给一行人留下了较深的记忆。前者, 是因为那桥是一座比一座美,尤其是河湾古树映衬的岜团桥,与桥下洗头洗衣的侗家女儿们和桥上担柴挑土豆的乡亲, 构成了一幅饶有情趣的动人画面。而且,这还是一座两层人畜分过的风雨桥, 显得非常独特。而后者, 则是因为那深山小河边一组错落有致的民居木楼群非常别致,这里还曾是邓小平、张云逸等百色起义后创建红七军的驻扎之地。竹林丛中, 一栋栋上百年的红棕色的木楼老屋, 还是当年的景象。座龙寨依旧素面朝天, 默默地依偎在山脚下那一片红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