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沟，难以忘却的记忆

久违了，阔别37年后，我们曾下放到华容县东山公社的青山、大旺两个大队的10多名知青又相聚这里，跟老乡一起来到了我们曾经砍柴、打湖草的地方——青竹沟，虽然那里再也找不到当年我们战斗的痕迹，但那山、那水、那人给我们留下永远难以忘却的记忆。

那是1970年夏的一天，尾巴、杨头和我相约到青竹沟的湖里去打点湖草回来喂猪。青竹沟地属湖北石首县，与湖南华容以山为界，那座山是桃花山的末端，据说是孙夫人遥祭刘备的望夫山，山的南面是华容，北面是石首，这里南北方圆几十里由山间一条崎岖的比较陡峭的青石小道相连。由于路边斜立着一块几丈宽的青石崖，老乡们说这就是曹操当年曾经马失前蹄，人仰马翻的倒马崖；青石小道凹凸不平酷似马蹄印迹，这条小道又经华容通往湖北石首，可能缘于三国时,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的典故，多少年来老乡们就称之为华容道。现在也确有学者新探，当年曹操兵败赤壁，窜逃巴陵，经华容道北归，认证华容道遗址不是在湖北鄂州，而是在湖南华容，不过这已是后话了。反正我们就是沿着这条传说中的华容道去青竹沟的。

那天天气闷热，我们越过华容道赶到湖边已是黑汗水流。这片湖三面环山，山上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湖里湖面长满了菱角、湖草，阳光灿烂，山水辉映，微风徐来，碧波荡漾，送来阵阵清香。山区的湖光景色格外的美，我们大饱眼福，尽情享受。或许是农民们正在田边地头劳动，山湖四周静悄悄，此刻我们似乎忘记了疲劳，忘记了打湖草，触景生情，放声歌唱:一弯弯河水静幽幽,水底漩涡滚滚流,十年相思打了结，想唱山歌怎起头……。

尾巴的心情难得放开，稍作休息便对杨头和我说：“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打湖草吧！”

说是打湖草，其实我们并没有做好打湖草的准备，没有船，也没有打湖草的行头，全凭自己年轻、有劳力、水性好，游到湖中菱角、湖草茂盛的位置，捞几把就游回来，把湖草摊在湖岸上晒干水，一次约6、7斤，晒干水也就4、5斤。我们深知这样捞湖草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菱角、湖草叶茂茎深，互相缠绕，一不小心脚被缠绕，身子就会往下沉，也不好救援。但是我们顾不得这些，还是顽强地坚持这样捞湖草，一共往返了20多次，直到我们每人捞满一担为止。现在回忆起来感到当时确实太冒险了，要知道挑一担上等糠到塔市驿去卖（往返40里）也就8、9块钱，一担湖草值多少？至多也就1、2块钱吧！

我们正准备担着湖草回去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远处有人大声喊叫：“快来呀！有人偷湖草啦！”不一会儿，几十个农民拿着扁担从三面赶过来，把我们团团围困在湖滩上，我们本能地站成品字形试图自我保护。农民们步步紧逼，有人大声嚷着：“你们好大的胆子闯禁湖，偷湖草,把你们捆起来！”我们急忙申辩：“我们是湖南知青，不晓得这是禁湖，我们只是想打点湖草回去喂猪……”

然而场面乱哄哄的，我们辩不清、奈不何、逃不脱，感觉自己像三只被围猎的小动物，不知所措。很快我们手中的扁担被农民抢走。这时，一个青年农民突然冲进人群，举起扁担向我头顶打来，我急忙躲闪，扁担贴背而下。我大喊一声：“你敢打人？”顺势一掌击去，打得他倒退了几步。那些人一下子全愣了，人群中居然再没有人舞拳弄棒。似乎有人慢慢理解了我们，同情知青怪可怜的处境，小声议论要我们把湖草留下后走人。我们仿佛看到平安返回的希望。

这时，突然有人高叫：“LB来了！”人群让开一条路，循声望去，湖中一叶小舟箭一般飞过来，不等船靠岸，一个黑汉子手拿木棒，跳下船头，大步流星，冲进人群。他，就是LB。

过去我们虽然没见过LB，但久闻其名。他是武汉市下放知青，今年大队安排他看山守湖，他身体粗壮，个性猛烈，不讲情面。一些过来砍柴打草的，只要栽在他手里，行头一概没收，有的还挨了打。弄得过来砍柴打草的人谈“L”色变。LB离我们只有十几步远了，我们看清了他,约1米7的个头，虎背熊腰，浓眉大眼，身体黑得发油光，顺手拔出船上的浆桩，舞动着，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

“真是冤家路窄。”杨头不禁叹了口气。

LB操着武汉口音大声吼叫：“**养的，敢闯老子地盘，不要命了？”顿时气氛又紧张了起来，又有人举起了扁担喊打。人群圈子里只剩下LB和我们三个人，LB边骂边围着我们转，突然他逼近杨头，用手拍拍杨头的肩膀，骂道：“你这**养的，也讲打？”

杨头只有苦笑，边退边说：“不敢不敢，我那里敢讲打。”可能看到杨头个子瘦小不够味，LB转身又紧逼尾巴，尾巴个子高大，但没有LB结实，LB推了推尾巴，尾巴只好反复陪笑说：“我们都是知青，湖南湖北的知青一家人，我们不是有意打了你的饭碗，对不起,对不起…”

尾巴语音未落，那个刚才挨我一掌的人发难了，指着我说：“就他最凶，揍他！”LB又掉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我，手提浆桩围着我转。

杨头小声对我说：“注意浆桩上有铁钉”。此时此地的我只能鼓起眼睛，被动地跟着他转，谨防他用浆桩突然袭击。

我想，好话已说尽，丑话又不能说，干脆一声不吭、引而不发,静观其变。LB走了两圈，没有再逼近我，反而退了几步，只见他把浆桩丢在一旁对我说：“**养的，你讲打，有本事跟我单挑？”周围的人群吆喝着：“打！打！”空气像要爆炸似的，我们又一次被逼到了绝境。

我们三人嘀咕了几句，尾巴低声对我说：“冒退路了，再忍让，我们不死也要脱层皮，只有你能打,你上，打不赢我们就三个打他一个。”杨头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本来就有火，怎能受这窝囊气。虽然我们已经折腾了一天，中午冒吃饭，又累又饿又乏力，但这回人家是要玩真的,我们再退让，受气挨打是活该！此刻没有点狼的野性就没有出路。顿时我火冒三丈，鼓起全身肌肉，扬起胳膊，用标准的长沙粗话开场：“*****，黑小子，你太恶了，看老子收拾你 ……”LB也不知喊些什么，反正双方都已冲动至极，摆开了决斗的架式，一场恶斗眼看就要开始！

说来也怪，突然，人群中有人举起斗笠使劲地摇晃着，大叫：“LB，打不得，这个长沙知青操过汉武（习过武）的，肉钵都打不过他!”这时那个被打的农民站了出来，解开衣襟说：“他推我一掌，我都受不住”。我定睛一看，他的胸膛果然还留有我的掌印。

围攻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能有近百人了，又有人说：“打不得就莫打了！”LB见势沉思着慢慢地放松了架式，突然操出乡干部教训人的口吻对我们说：“不打了，你们跟我到大队部去”。

“去就去，怕个鸟！”我的火气未消，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始终拳头攥得紧紧的。

大队部在湖对岸，我们是坐LB的船过去的，但他并没有带我们去大队部，而是去了他的“家”，湖滩上一只挂了蚊帐的旧船，他笑着对我们说：“我佩服你们真不怕死，这么多人围着你们，还敢跟我打。”

我随口说：“不打不相识嘛。”此时“敌意”已在逐渐消除，我们感觉轻松了许多。那晚，我们在他“家”吃饭，一起坐在湖边的草地上聊知青的乡下生活，他说自己一人插队青竹沟，白天看山守湖，晚上数星星，很是寂寞，和我们一样他盼望招工回城。他还许诺，以后我们砍柴打湖草只要事先跟他打个招呼就可以了，不会有任何麻烦的。月色朦胧，我看了看LB，先前很可恶的他居然是那么憨厚、还有点侠义心肠。不知是累了，还是心平静了，夜里我们睡得特别甜。

第二天天蒙蒙亮，LB叫醒我们，要我们沿着山路走，绕过去就可以回到我们打湖草的地方。他说如果有人问他怎么放走了我们，他会说自己睡着了，你们趁机溜走的。

意料之外的是当地人见我们回来也不多话，把我们的扁担、竹架、湖草和丢掉的拖鞋都归还给我们。我想，虽然昨天我们被搞得狼狈不堪，但他们心本善良，少数人好斗，可能是当时斗争观念强了点，真的把我们当偷湖草的贼，过后冷静下来也没事了。我们担着湖草刚上路，迎面碰见大旺、青山10多个知青拿着棍子、扁担奔过来，原来传过去的消息说我们已经被打得不能动了，大队上已准备派人来交涉，知青们通宵未眠，一大早就急不可待地先赶来了。见我们没事，大家都很高兴很激动。反之真有不测，事态如何发展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毛主席保佑我们知青平安无事，但不管怎样还得感谢那个举起斗笠摇晃着大喊“打不得”的农民。

后来我们打听到哪个农民是青山一队的李会计，那天他刚好送媳妇回娘家路过青竹沟，见我们被围，怕我们吃亏，急中生智才编造出“操过汉武，打赢过肉钵”这个善意的谎言，真还起了作用。因为我并冒操过汉武，只是闲时喜欢跟青年农民打打闹闹，小有名气。那个叫肉钵的是大旺的农民，我们冒见过面，听说他确有武功，三、五个手拿木棒的人也打不过他，他在方圆百里颇有名气。这次我倒是借其威名洋气了一回。

打这以后，LB跟我们成了好朋友，有几次，他还真的让我们上禁山砍柴，在禁湖他亲自划船帮我们打湖草，他回城后还跟杨头通过几次信，说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武汉市一家大企业搞技术工作，后来下了海也就没有跟杨头联系了。我们重返青竹沟，杨头还向老乡打听他的消息。我想我们和LB见了面，一定会好好回顾青竹沟这段难已忘却的记忆，我一定要告诉他那个善意的谎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