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在福州生活,厦门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对厦门最早的认识,是从厦门知青那里得来的。1969年10月,一列专列从福州驰出,车上都是省委赴闽西下放的干部。母亲当时在省社会哲学研究所工作,作为省直机关的下放干部,带着我和姐姐,到闽西武平民主公社高横大队下放劳动,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厦门知青。知青这个概念我们是熟悉的,来到武平之前,我们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正张罗着到闽北的建阳、顺昌一带上山下乡。下到生产队后,见到了一批批的知青,这里的知青全部来自厦门。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我与他们之间的交流不多。
次年春天,我来到公社中学读书,这是一个非常小的中学,我们是学校的第一批学生。学校的住宿条件很差,我被破例安排在一个最好的套间—公社书记的房间。这里要附带说一下的是,二十年前,我父亲作为剿匪队长,曾率一支部队在这一带剿匪和土改,当地的基层干部多是我父亲过去同事或部下,因此我可以享有略高的待遇。
公社办公所在地是一个两层楼的四合院,干打垒的楼房是闽西的典型风格。我住的房间是四合院中最好的一间,房间有两个窗户,一个临街,一个朝着公社的院子,这样我既可以看到街景,又可以看到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每个月初,全公社的知青都会到公社来,一是到会计室领每月8块钱的津贴和37斤的粮票,然后换成大米和日用品;二是取信件、包裹或报纸,办完事后挑着东西,又回大山深处的知青点去。每到这些日子,假如我不上学,就会围在会计室,看一群群知青在表格上盖上图章,而后小心翼翼地点着钞票和粮票。我也会与知青们斗斗嘴,用刚学会的一两句厦门话与他们开玩笑。
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知青点,这里的知青每天晚饭后都聚集在村口,有的拉小提琴,有的拉手风琴,悠扬的音乐中包含着无限的思乡之情,往往会有村民围观、欣赏。他们用木头做了木马、单双杠和其他的体育设施,虽然简陋但是实用,经常有人在锻炼。有知青的地方就有文化,就有现代生活的气息,他们给深山带去了外面世界的生活和故事。
有一天深夜,我已经入睡了,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一阵喧闹,我推开窗户,看到一群人围在院子里。我下了楼,挤进人群,一个青年被五花大绑,跪在人群中间,在火把的映照下脸色显得异常苍白。这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昂着头,紧咬着嘴唇,倔强的眼睛里含着泪花。我问公社炊事员王阿伯:怎么回事?王阿伯悄悄地对我说:是个流氓,你小孩子不要管。王阿伯当过父亲的炊事员,对我一直颇为关照。
第二天一早我上学时,院子里还围着些人。王阿伯拉住我,递给我一个包子,然后指着院子外的一群人悄悄地对我说,这两个知青搞腐化,男的还被关着,女的就是对面那个。我顺着王阿伯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女知青远远地站在院子外面,不敢进来。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一双大眼睛饱含着泪水。过了一年多后,有一次我到乡下去,在路上又遇见了她,这时的她依然美丽,像当地的妇女一样,背上背着一个小女孩,这大概就是他们俩爱情的结晶吧。小女孩明显营养不良,也有一双同样美丽的大眼睛,只是这双大眼睛里似乎含着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
公社街边的村里也住着一群知青,其中有一个梦雄的小伙子,他长得颇为帅气,似乎是知青的头儿。梦雄属于那种不安分守已的人,经常与大队、生产队的领导发生一些意见分歧,当然最终倒霉的都是他。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知青与村民发生了激烈的争端,村里动用了武力。武平的山民素以剽悍著称,有“武平武平,不武不平”的说法,家家都有土铳,这是一种火力很猛的单发火器。这一交,我在楼上都可以听到队部激烈的打斗声。经过一番搏斗,梦雄居然能从楼上一跃而下,连村里民兵也无法制服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最终还是知青让步,梦雄写了检讨,贴在墙上。在那个年代,这也算是一种正常现象了。
1970年的下半年公社机关和企业单位改组,从知青中调了一些人充实进来。说是企业,无非就是一个供销社,一个松香收购站,一个水电站而已。供销社调进了一个厦门男知青,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闲暇之时我去供销社帮忙卖货,他常教我们唱歌 ,印象最深的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一段《共产党员》。我们学得很好。我还跟他学下象棋,学会后经常到公社的松香收购站去,常常将那里的几个人“将”得落花流水……
在与知青的接触中,我们渐渐开始了解厦门。
当时,知青的生活非常贫困,我们供销社卖的烟最便宜的是“经济”牌或“丰产”牌,一包才九分钱。武溪村有一个知青,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每个月领了津贴后,就来买几包“经济”烟带回去抽。1970年下半年,知青下乡满一年,每月八元钱的津贴没有了,他还会经常到供销社来转转,有时会带一个鸡蛋来换烟,我们就逗他:“鸡蛋肯定是偷的”,他气坏了,说是自己养的鸡下的。我们说:“哪有知青自己养鸡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就让我们到他们的知青点去看。我们说算了,不追究了,但这个鸡蛋太小,只能折合六分钱。他又急了。当时,一个鸡蛋的收购价是七分钱。最终,我们拆开香烟的包装,给了他14支烟,有时再多给他1支,他就感激得不得了。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给封闭的山区带来外面的文化和生活气息,对山区是有益的。但他们付出之多、人生旅途之艰辛,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成了厦门人。闲暇之时,徜徉在厦门街头,看着一个个匆匆来往的行人,很想从中遇到一个熟悉的知青,却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偶然之间遇见过几个当年曾经在闽西插队的厦门知青,但一谈起当年的经历,都讳莫如深。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宁可让它埋藏在记忆的深处。
去年年底,我专门去了一趟当年下放的地方。武平县城的变化虽说还是不小的,但是车往乡下驶去时,我惊讶的是时光似乎在这里停止了,几乎每一幢层子、每一条小路都似曾相识,让我感到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更使我惊讶的是,一些村民见到我时,竟然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要知道,我当年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而且岁月已经整整流逝了三十多年啦!
几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我熟识的老知青生活得怎样,有一首歌词唱道:阳光总在风雨后,人在经历了艰难凄苦的人生磨难后,步子肯定走得更稳。还有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算来现在也有三十多岁了,我脑海中常常浮现着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如今不知道她在人生的旅途中走得怎么样?我们深深的祝福他们,愿他们一生平安。
文:陈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