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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中国当代文学史(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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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现代主义的引介与争论
    现代主义的引介并不一帆风顺。在八十年代初期,现代派遭遇到严厉的批判。对于当时还相当有势力的正统派理论家来说,现代主义显然冒犯了现实主义的权威性。对于他们来说,现实主义的审美规范,构成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的核心部分,企图用西方现代主义来冲击现实主义,并不是什么艺术创新,而是把当代中国文学引入西方没落的资产阶级思想歧途。文学界的左/右思想斗争,不过是政治领域斗争的反映。现代主义无疑与主导文化倡导的现实主义构成矛盾,它能在八十年代的思想文化频繁的斗争中发展起来,在相当的程度上也借助了主流意识形态关于"现代化"的理念。倡导者敢于提出探索现代主义文学观念,其重要的理由建立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基础上。既然中国把实现四个现代化看成国家的最高理想,那么文学方面也有必要考虑"现代化"的问题,而文学的"现代化"被理解为"现代主义"。实现现代化不能忽略文学的现代化,而文学的现代化不借鉴"现代派"则无从谈起。
        每一种新的思想主张或创作主张,都要试图从时代的总体性要求中去寻求自身的依据。主导文化是这样,新兴的创生文化也是如此。倡导现代主义的人们也同样在主导意识形态上作文章。
尽管在整个八十年代,现实主义始终是主导文化倡导的主流,但"现代派"却在思想上和创作实践方面,构成一种不可遏止的探索力量。对于一部分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来说,八十年代正值开放初期,禁闭多年的思想有所松动,人们迫切需要了解外部世界的新变化,掌握新的知识与思想方法。这一切都是在实现"现代化"的时代精神激励之下的历史动向,追求现代派虽然被视为异端,与主导文化不协调,但它同样从时代的创新要求方面获得动力,因而,多次的政治批判运动,始终无法阻止这一潮流向前涌动。某种意义上,新的思想构成崛起的创生文化,它与主导文化产生冲突,也作为主导文化可容忍的新兴文化,推动时代思想前进。因为,主导文化内部也有一股力量需要借助新兴的文化冲击原有的保守文化体系,这就使现代派这种显而易见的异端文化,居然也可大肆传播。当然是多种合力的作用下,现代主义成为八十年代最有争议,又最有影响的文化潮流。
    总而言之,文学的现代主义在八十年代兴起,根源于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化,它反映了一部分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试图运用新的思想资源的努力,尽管它引起广泛的争议,但它终究创造一种有活力的文化情势。不管如何,八十年代终究还是改革派的思想占了上风,实现现代化成为中国不可动摇的方针政策,中国进入世界经济贸易体系乃是不可扭转的历史大趋势,这就使封闭保守的意识形态不可能全面控制当代思想意识。文学界长期为苏联模式的文艺理论统治,现实主义为主导的审美观念实际上明显偏向于左倾,其僵化和保守是显而易见的。年轻一代的作家普遍寻求新的文学观念和表现手法,现代主义预示着文学新的可能性,它给作家提示了创新的经验,因而文学借鉴西方现代派也就成了难以压制的新生力量。
第三节  现代主义在叙事方学方面的表现
    八十年代中国大陆的现代主义不是一个有纲领的文学运动,它是创作界自发的对西方现代派进行有限借鉴的艺术探索。虽然较早的理论倡导发生在1978年(徐迟文),但创作方面也几乎是是在同时就开始尝试,例如,朦胧诗和意识流小说。作为自发的非团体性的个人借鉴,中国的现代派在其初始阶段无疑是幼稚的,但它也无疑表现了当代文学努力探索的勇气。就这个时期的现代主义文学表现出的创新动向而言,在强调叙述的主观视点方面;在深入探索人物的内心活动方面;在表达偏激的自我意识方面;在运用象征等修辞方法方面,都显示出创新的意义。
王蒙显然是最早开始追寻现代主义艺术形式,他的数篇意识流小说可以看成是中国当代现代主义的滥觞。直接从艺术形式技艺方面主张大量吸取西方现代派的是剧作家高行健。高行健1981年在《随笔》上连载多篇短文介绍西方现代派,随后结集出版。这本题为《现代小说技巧初探》的小册子引起极大的反响,先是王蒙在《小说界》发表一封公开信支持高行健,随后刘心武在《读书》上又加以推荐,紧接着《上海文学》发表冯骥才、李陀、刘心武三人关于这本小册子的通信,引发了一系列的批评与反批评。
    创作界的实践也逐渐在推进,除王蒙进行意识流实验外,李陀也相继发表《七奶奶》、《自由落体》等作品,虽然比较生硬,但实验倾向却更明确,高行健的几部戏剧如《绝对信号》《车站》等,已经摆一阵势要向现代派迈进。其他一些作品虽然未标明是现代派,但对人物性格和心理的刻划已经侧重于向怪戾方面发展。关于"现代人"的设想呈现二极分化:其一是具有改革开放意识的现代人;另一种是性格与情感都具有某些怪诞的违反社会的常规现代人,而后者似乎更具有文学的"现代人"的特征。对这种人物的表现,当然也就有了"现代派"的部分特征。张洁的《方舟》(1983)写了一群独身女人,她们追逐事业和个性而拙于爱情,这使她们纷纷陷入性苦闷的境地。张洁当年的感伤与温情,现在已经为尖锐怪戾的性意识所替代,人格分裂,对生活过激的反应,一些怪诞的生活行径被张洁刻划得有棱有角。而张辛欣的《在同一地平线上》(1984)是早涉及到城市中男女的个性冲突问题,小说探讨个人与他人,与社会乃至与家庭的冲突。那个"孟加拉虎"被设想成富有个性的现代人,他以困兽的姿态与社会搏斗,并且不屑于在爱情与事业之间寻找平衡。这篇小说可能是"新时期"以来的最早具有女权意识的作品,张辛欣的叙事一向犀利而硬气,敏感而富有张力。
    就叙事文学而言,现代派的高潮直到1985年才到来,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1985),和徐星的《无主题变奏》(1985)被认为标志着中国真正的"现代派"横空出世。《你别无选择》描写一群大学生对个性的狂热表现。这篇小说抓住了当时青年急于认同自我的社会心理,表现出反社会和反传统的激烈情绪。小说的叙事落拓不羁,挥洒自如,语言富有节奏和韵律感。特别是对那种无聊感和荒诞感的处理,显示了某种反讽的或黑色幽默的意味。
《无主题变奏》讲述一个自以为没有出息的青年,他嘲弄一切世俗规范,拒绝成名成家,对学院教育斥之以鼻。这篇小说试图表现生活的荒诞感,无聊和空虚组合成的"多余人"或"局外人"的态度。而刘索拉和徐星在叙事上都表现出对主观叙述视点的强调,把自我感觉放在叙事的中心。这与强调客观反映对象事物的现实主义构成明显反差,小说叙事被看成是作者直接表达对生活现实的看法,与作品中的人物直接对话。当然,说到底,这些被称之为"典型的"现代派的小说,其实质还是表达了一种"现代派"的生活观念,张扬了一种个性至上与个人主义,这些思想观念构成这些小说的思想底蕴,使之具有现代派的风格。实际上,现代派小说并不十分强调文体实验,更侧重于表达一种世界观,表达对生存的独特感受。
第四节  寻根文学的源起及其代表作
    寻根口号的提出和具体的实践都是历史主流要求的反映,这一切都源自于现代化/现代性的历史愿望。 "寻根派"的崛起显然与当时国内风行的"反传统"思潮有关。 "寻根"也依然是一种命名,在这个名义之下,历史实践则要依据它直接的现实前提,"寻根派"由知青群体构成则是这一现实前提的基本事实。
    酿就"寻根"的契机可以追溯到1984年12月在杭州西湖边一所疗养院里的聚会,随后(1985年)有各种关于"寻根"的言论见诸报端。韩少功的《文学的根》,郑万隆的《我的根》,李杭育《理一理我们的根》,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等等。这些文章引起热烈反响,标志"寻根文学"形成阵势。虽然"寻根派"在1985年底打出旗号,而事实上被推举为"寻根派"的代表作品不少是在此之前面世,甚至更早些的知青文学在"大自然主题"中就蕴含了那些异域文化风情。寻根的基本意义如韩少功所说:寻根"是一种对民族的重新认识,一种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
但事实上,"寻根派"的写作不是遵循"寻根"的宗旨(寻根本来就没有宗旨),而是遵循知青的个人的和集体的记忆。那些记忆中的贫困山村,那些异域风情,那些人伦习俗,原来不过是作为找回失去青春年华的背景,作为蹉跎岁月的精神磨难的陪衬,现在却浮出历史记忆的地表,成为写作的前景材料,先是获得自然的生命强力,随后被赋予了历史的和文化的意义。其意义也奇怪地具有二重性,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二重性,或者具有温情脉脉的人伦美德,显示出中国传统的精髓;或者是令人绝望的劣根性。
     郑义的《远村》(1983)后来被推为"寻根"的代表作。郑义写出生活境遇中的那种绝望的忍耐,写出了一种特殊的生活状态和文化情调。与其说在寻找民族生存之根,不如说是在发掘历史残存的苦难,它无助于反省现实,却足以提示一种审美观照的情境。
     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当推韩少功的《爸爸爸》(1985)。这篇小说描写了一个尚处于朦昧状态的落后部落的故事,这里远离现代文明,贫穷、野蛮、懦弱而无知。每个人都没有独立的价值,不过是这个愚昧集体的一个被动角色,他们自觉屈从于宗族的权力和习惯。《爸爸爸》表达了对国民劣根性的寓言式的批判,精当地运用了象征、隐喻等手法,有效地捕捉信那种疯狂与麻木相交合的生存状态。
    阿城的《棋王》、《孩子王》以及后来的散文集《遍地风流》,它们明显是"知青文学"的变种,其中也确实有一种淡泊沉静的文化意味,直逼庄禅境界。开始是史铁生,后来是阿城,把这个书写时代和历史的文本,转换成知青的个人记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转折,但这一转折并没有在原来的个人化和私人性意义被认同,而是同样向着时代精神的宏大叙事方面加以展开。阿城的文笔清俊精炼,自然天成,但他的文化领悟并没有更深地回到个人的内心生活,而是更多的依赖某种传统典藉。
    寻根的代表作还有:李杭育《最后一个渔佬儿》;王安忆的《小鲍庄》(1985),张炜的《古船》(1986),王安忆,《小鲍庄》(1986)
    莫言作为寻根派最后一个代表,他的意义具有非同凡响。1986年,莫言发表《红高梁》等一系列作品,这是"寻根"的一个意外收获,也是它的必然结果。莫言与此同时的一系列作品:《透明的红萝卜》、《爆炸》、《球状闪电》都是出色的作品。这些作品尤为显示了莫言的描写能力,他的语言表现力和丰富的感觉。正是莫言在这些方面所作的探索,他在文学叙事中对传统道德观念的反叛,都强有力地影响了随后先锋派的小说意识。
    寻根文学还是创造了一种新型的文学经验,并且群体效应并没有淹没个人化的风格。贾平凹刻画秦地文化的雄奇粗砺而显示出冷峻孤傲的气质;李杭育沉迷于放浪自在的吴越文化而具有天人品性;楚地文化的奇谲瑰丽与韩少功的浪漫锐利奇怪地混合;郑万隆乐于探寻鄂伦春人的原始人性,他那心灵的激情与自然蛮力相交副而动人心魄;而扎西达娃这个搭上"寻根"未班车的异族人,在西藏那隐秘的岁月里寻觅陌生的死魂灵,它的叙述如同一片神奇的异域风景......。
    总之,"寻根派"作为一次意识形态推论所急需的集体命名,把知青的个人记忆放大为集体的、时代的和民族的记忆,个人记忆被置放到历史的中心,讲述个人的记忆被改写成讲述民族的历史。"寻根群体"因此成为站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交界线上的思想着的历史主体。重要的不在于讲述历史,重要的在于历史地讲述。曾经迷惘地审视自我的历史伤痕的知青,现在被推到时代思潮的前列,参与当代思想的对话,站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交叉的边界,"寻根派"当然有理由把自己设想为民族/历史的主体,设想为与世界对话的第三世界文化的代言人。
第五章  必要的形式:先锋派小说及其后现代性
第一节        先锋小说出现的某些历史前提
先锋派的历史短暂而且尴尬,但这并不能否认一批作家在一个短暂的历史时期,在文学形式方面作出的探索所具有的意义。汉语言文学,特别是汉语言叙事文学,在这一阶段所达到的一个奇怪的高度和复杂度。
    八十年代后期出现先锋派的形式主义表意策略,其直接的现实前提就是意识形态的整合功能弱化;其直接的美学前提就是八十年代以来一直存在的创新压力;其直接的艺术经验前提就是现代派和寻根派。
    "现代派"借助非常强劲的社会思想氛围而具有思想冲击力,寻根派同样依靠意识形态基础才显示出独特的意义。作家的个人表达及其表达方式并没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因而在八十年代后期,马原、莫言和残雪的个人表达,就在意识形态弱化的历史情境中突显出意义。
1986年,莫言发表《红高梁》等一系列作品,这是"寻根"的一个意外收获,也是它的必然结果。随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红高梁家族》(1987)。莫言的"红高梁"系列作品,以热辣辣的笔法,描写东北高密富有野性的生活。很显然,莫言的"红高梁家族"是对寻根的回应。寻根那种过强的历史意识、虚无飘渺的观念和境界,被莫言的粗犷野性横扫一空,一股原始野性的生命强力流宕于其中。
    当然,莫言的写作从来不作形而上的考虑,他对寻根的反叛和超越,不如说完全出自他对一种生活状态的认同,出自对个人生活经验的发掘,这种经验深植于他的记忆的深处,所以他的叙事显得直接而自信。莫言与此同时的一系列作品:《透明的红萝卜》、《爆炸》、《球状闪电》都是极为出色的作品。这些作品尤为显示了莫言的描写能力,他的语言表现力和丰富的感觉。回到个人体验的生命本体,回到叙事语言的本体,莫言为新的小说意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清理"先锋派"的历史轨迹时,马原不可否认是一个标明历史界线的起点。马原在1984年写下《拉萨河的女神》,1985年发表《冈底斯的诱惑》,1986到1987年发表一系列作品,如《错误》、《虚构》、《大元和他的寓言》、《游神》、《大师》等,但是马原的意义直到1987年才为文坛普遍关注。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的作品对马原产生过影响,也影响了当时不少的作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1983年在中国翻译出版,1984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风靡中国)。尽管马原的意义不再具有意识形态普遍化的实践功能,但是,他反抗意识形态普遍化的叙事方法被视为当代文学历史转型的重要标志,则又构造了一个回到文学自身的神话,在文学有限性的范围内,它标志着"新时期"的终结,"后新时期"的来临。支持马原写作的动机已经不是去创作"大写的人"或完整的故事,而主要是"叙述圈套。"对于马原来说,写作就是虚构故事,而不是复制历史。
洪峰一直被当作马原的第一个也是最成功的追随者,但是人们忽略了洪峰的特殊意义。1986年,洪峰发表《奔丧》,传统小说中的悲剧性事件在这里被洪峰加以反讽性的运用。"父亲"的悲剧性意义的丧失和他的权威性的恐惧力量的解除,这是令人绝望的。《奔丧》的"渎神"意义表明"大写的人"无可挽回地颓然倒地,它怂恿着叛逆的子们无所顾忌越过任何理想的障碍。
    残雪的个人表达使她远离当时的主流文学而显示非同凡响的意义。残雪以她冷僻的女性气质与怪异尖锐的感觉方式,不仅与前此的中国女性的写作诀别,而且与同代的男性作家群分庭搞礼。1986年,残雪连续发表几篇作品:《苍老的浮云》、《黄泥街》、《山上的小屋》等。
1986年在中国历史上并不是一个特别富有诗意的年份,然而在当代文学史的进程中却是一段诡秘莫测的岁月,在它那揠旗息鼓的外表下掩盖的是一系列小小的诡计。就是这些不起眼的行径,为后起的"先锋派"铺平了最初的道路。马原、洪峰、残雪既是一个转折,也是一个过渡,在他们之后,文学观念和写作方法的某些禁忌已经解除,但是,留给后来者的不是一片广阔的可以任意驰聘的处女地,而是一个前途未卜的疑难重重的世界。在这一意义上,马原既是一个怂恿,一个诱惑,也是一个障碍。马原在他那曾经卓有成效的"叙事圈套"上,不仅垒起了一个时代的,同时也垒起了他自己的纪念碑。显然,更新一悲的写作者必须跨越这块并不雄伟的石碑,有必要在叙事视角、价值立场、心理经验、感觉方式、语言的风格化标志等等方面超越马原。

谢谢支持!!!  于无字处读书.与有肝胆人交友. 是是非非道道,歌歌乐乐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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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2/20 22: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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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先锋派"的简要轨迹
    1987年被认为是当代中国文学跌入低谷的时间标志,这一年到处都可以听到文学失落这种概叹。但在文学方面,这个时间标志隐含了太多的历史内容,因此它更有可能是当代文学另一个历史阶段的开始。文学开始摆脱意识形态的直接束缚,有可能以自身的美学价值获得独立存在的依据。其显著特征在于,继马原之后,更年青的一批作者步入文坛。这里面可以看到"现代派"的线索;也不难发现"寻根"的流风余韵;当然还有马原的叙述观点。
1987年早春,《人民文学》破天荒以第一二期合刊的方式发行。这一期的《人民文学》登载了不少前卫性的作品,且不说有马原和莫言的小说和寥亦武的诗,一批在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作品,正在预示着一次根本性的变化。例如,孙甘露的《我是少年酒坛子》,北村的《谐振》,叶曙明的《环食·空城》,姚霏《红宙二题》,乐陵《扳网》,杨争光《土声》等。这几篇小说的显著特征在于:其一,故事情节淡化或趋于荒诞性;其二,"反小说"的讲述与注重语言句法;其三,反现代性的寓言。
    1987年底,《收获》第五、六期明显摆出一个"先锋派"的阵容。这些作品在艺术上比较年初的那些作品要成熟纯正些,那些姿态,那些硬性的所谓"现代观念"已被抛弃,非常个人化的感觉方式融铸于叙事话语的风格标志中。在整个先锋派阵容中,苏童显得尤为夺目。在当时,苏童的小说给人以凝炼而又舒畅的感觉。苏童的叙事既表现出对语言、句法和叙述视点及结构的强调,又能给人以明晰纯净的印象,这也是苏童在当时比其他先锋派作家更容易为人所接受的缘故。苏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多少可以看出一点莫言"寻根"的味道和马原的那点诡秘。这篇小说没有可以全部归纳的故事和主题,通篇是叙述人关于祖父祖母在灾荒的1934年的苦难经历的追忆。历史、农村、都市、生殖、革命、生活等等,都不是在观念的领域里被寓言性地谋杀,而是在具体的叙事中被无所顾忌的诗性祈祷所消解。那些在叙事中突然横斜旁逸的描写性组织,构成叙事的真正闪光的链环。
    就先锋派的特征而言,沉浸于幻觉与暴力的余华显然比苏童来得更为尖锐和怪异。《四月三日事件》显然是余华变本加励的结果。该中篇小说对少年心理意识进行了一次更加怪异的描写。对于余华来说,少年的视角不过是他有意混淆"幻想"与"现实"、"幻觉"与实在"的一个特别视点。余华从这里出发走进一个由怪诞、罪孽、阴谋、死亡、刑罚、暴力交织而成的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的世界那是他的温馨之乡,是他如愿以偿的归宿。
    孙甘露在1986年写过《访问梦境》,这当然是一篇把梦境与现实混为一谈的小说。想象奇特古怪,结构却流畅自如,语言瑰丽奇崛。而《信使之函》显得更加激进,通篇用五十几个"信是......"的句式作为叙述提纲,也可以看成是段落的起承转合。这篇被称之为"小说"的东西,既没有明确的人物,也没有时间、地点,更谈不上故事。《信使之函》作为当代第一篇最极端的小说,证明当代小说没有任何规范不可逾越。
    相比较而言,玩弄"空缺"的格非看上去要传统得多,格非开始引人注目的小说当推《迷舟》,这个战争毁坏爱情的传统故事是以古典味十足的抒情风格讲述的,那张简陋的战略草图一点也不损害优美明净的描写和浓郁的感伤情调。然而,整个故事的关键性部位却出现一个"空缺"。这个"空缺"使整个故事的解释突然亦得矛盾重重,一个优美的古典故事却陷进解释的怪圈。这个"空缺"在1987年底出现轻而易举就使格非那古典味十足的写作套上"先锋派"的项圈,尽管这个"空缺"不过是从博尔赫斯那里借用来的,然而格非用得圆熟到家。《褐色鸟群》(《钟山》1988.5)无疑是当代小说中最玄奥的作品。格非把关于形而上的时间、实在、幻想、现实、永恒、重现......等等的哲学本体论的思考,与重复性的叙述结构结合在一起。"存在还是不存在?"这个本源性的问题随着叙事的进展无边无际漫延开来,所有的存在都立即为另一种存在所代替。这篇小说使人想起埃舍尔的绘画、哥德尔的数学以及解构主义哲学那类极其抽象又极其具体的玄妙的东西。
    1988年,余华在暴力与阴谋的无边苦旅越走越远,《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随后的《世事如烟》、《难逃劫数》、《鲜血梅花》无疑是余华最好的作品。对暴力、阴谋、罪孽、复仇等等的描写淋漓尽致。
1988年因为有了孙甘露的请女人猜谜,"先锋派"的形式探索才显得名符其实。在这篇小说中,孙甘露同时在写另一篇题名为《眺望时间消逝》的作品。这是双重本文的写作。在这篇没有主题,甚至连题目都值得怀疑的小说中,角色随时变换自己的身份,时间与空间的界线变得相对。值得提到的还有潘写的《南方的情绪》。这篇对侦探小说反讽性模仿的小说别有趣味。这个企图侦探某个秘密的主角却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多疑者,他总是落入别的圈套。同期还有扎西达娃的《悬岩之光》。他后来的《野猫走过茫茫的岁岁》,对西藏的现代化与文化的精神分裂状况作了相当深刻的描写。
  如果把1989年看成"先锋派"偃旗息鼓的年份显然过于武断,但是1989年"先锋派"确实发生某些变化,形式方面探索的势头明显减弱,故事与古典性意味掩饰不住从叙事中浮现出来。1989年《人民文学》第3期再次刊登了一组"先锋"(或"新潮")小说,在那些微妙的变化和自我表白的话语里,我们看到另一种迹象。先锋们放底了冲刺的姿态,小说叙事显得更加平实和流畅些。《风琴》是格非最出色的短篇小说。
1989年,"先锋派"以其转向的姿态完成历史定格。先锋派一旦放低了形式主义的姿态,或者说形式主义的小说叙事已经为人们所习惯,先锋性的形式外表被褪下,那些历史情境逐渐浮现,讲述"历史颓败"的故事成为1989年之后"先锋派"的一个显著动向。叶兆言写出了三十年代那些被遗忘和淹没的往事,虽然他没有表达真切而深挚的怀旧情绪,但是叶兆言写出了历史无可挽回的颓败命运。《妻妾成群》显示了苏童对历史的特殊感觉方式,尤其是对"历史颓败"情境的刻划。苏童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米》(1991),已经更加注重故事性,除了偶匀流露的那种叙事风格还可见苏童当年作为"先锋派"的气质格调外,《米》似乎更接近现实主义。同样,格非的《敌人》(1990)也表现了类似的意图,例如在主角赵少忠的身上表现出对古典价值认同的愿望。
                    
第三节  90年代:先锋派的转向与退化
    先锋派在九十年代获得可观的市场效益与文化资本,这与他们在九十年代的艺术创新碌碌无为形成强烈对比。九十年代最初几年,还可见到先锋派偶尔显露出的锋芒。但总体上来看,九十年代最初几年先锋派已经悟出文学与现实的暧昧道理。回避现实,讲述一些莫明其妙的历史故事,既可以保持语言与叙述的前卫性感觉,又没有任何风险。对于他们来说,小说的形式主义策略是他们回避现实的首要方式,而历史故事则是与大众调和的必要手段。缺乏思想深度和力度,先锋派一旦放低形式主义策略,他们的艺术表现立即就趋于平庸。
     九十年代初,因为北村的存在,先锋派的风头才不减当年。北村一度沉迷于言与叙述视角的探索实验。北村在八十年代末期登上文坛,《谐振》(1987)就显示出他的语言与叙述视角与众不同。随后,北村发表《陈守存冗长的一天》(1989)、《逃亡者说》(1989)、《归乡者说》(1989)、《劫持者说》(1990)、《披甲者说》(1990)、《聒噪者说》(1991),这些作品一如既往显示了北村对人和世界相遇的特殊方式的关注,显示出人对历史、对事实、对存在的真理的无穷质疑。1992年以后,北村的小说有很大变化,他回到现实生活,小说叙事明朗透彻,但北村不能满足明白浅显的思想。
    从整体上来看,先锋派在九十年代完成了故事和和人物的复归,但面对人物和故事,先锋派却无法找到比过去形式主义策略更进一步而有效的表意方法。但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显示出一种难得的体验内心生活的力度。他的《活着》和《许三官卖血记》成为当代对人的生存状况最为透彻表达的作品。孙甘露的《呼吸》,北村的《施洗的河》,吕新的《抚摸》以及格非的《敌人》、《边缘》(1993)和《欲望的旗帜》(1996),都还可以看出先锋派的语言形式方面的流风余韵。
第四节  先锋小说的后现代性
    先锋派在八十年代后期意识形态趋于分离和弱化的时期登上历史舞台,他们超量的语言表达和过分的形式主义策略,确实把当代中国文学渴望已久的艺术创新突然推到一个奇特的高度。
    在我看来,先锋小说具有的后现代性特征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论述。
    其一,从"现实"中逃逸的方法论。先锋小说回避了阐释与建构现实的努力,把写什么改造为怎么写,从而把小说叙事变成一种方法论活动,使小说的艺术形式变得灵活多样,建立一种文学语言的拜物教。小说无须对现实说话,无须把握"真实的"历史,小说就对小说说话。
    其二,回到语言与感觉的抒情性叙述风格。突然从狂热的意识形态诉求退回到形式主义的方法论活动,那种表达的渴望依然难以遏止。因此华丽的语言铺陈,精巧的句子修辞,过量的词汇堆砌等等,这些都使强烈的表达愿望得以释放。这种感觉方式和句式,使得先锋小说具有很强的抒情性特征。在生活破败的边界地带,配置某种由自然的和诗性的感悟构成的抒情描写--它是生存破败的花边,它散发着一种纯净明朗的感伤忧郁之气,然而它并不痛苦也不沮丧,它在使这个破败更加醒目更加不可弥补的同时,表达了一种"后悲剧时代"的感觉。
    其三、表现为对人类生存的本源性与终极性的质疑。先锋小说通常不关注主题和完整的故事,在对故事情境,人物与环境构成的分裂关系的处置中找到一种特殊的叙述方式和语言感觉,也许这二者构成一种相互派生和互动的关系。在对语言感觉和叙述方式的寻找过程中,小说叙事对历史和人类的生存状况进行重新编码,这使他们重新处置了人类的生活。先锋小说中出现的那些生存状况,总是有一种本质性的缺失。由此也形成了对历史缺失的特殊解释。先锋小说书写的历史都是一些年代不明的历史,这种似是而非的历史使原本确定的现代性历史变得遥远,而那些"铁的必然性"则被历史宿命论和不可知论所消解。
    其四、存在或"不在"的形而上思考。格非的小说一直在设置一个根本性的空缺,在格非的小说向这个空缺逼进的过程中,他的叙述打开了一片疑难重重的存在空间,一种"细微差别的重复",一再在他的叙述中出现,并使生存世界产生种种疑问。也使历史的确定性、记忆和存在的事实都变得可疑。
其五、超距的叙述导致对自我的怀疑。在先锋派的小说意识中,那种冷漠,平静的叙述人的态度,与他们过分铺陈的语词构成一种奇特的张力。先锋派小说不再是以自为中心来展开叙事,相反,自我总是处在一个被排斥、被颠覆的状态。
其六、对暴力、逃亡等极端主题的表现。先锋小说的语言感觉和叙述方式只有在那些特殊殊的生存情境中才能充分展开,因此,暴力、逃亡等极端主题就成为表意形式的原材料。但是这些原材料在具体的叙述语境中,也不断获得自身的独特意义。道义、责任、法的绝对性等等,都被重新审新――不是观念和思想意义上的异议,而是叙述语言对其的漠视使之失去绝对性。
当然,这些后现代主义萌芽在中国无疑带有本土文化的现实特征。其意义仅仅在于对八、九十年代生活现实境遇持更为冷静、求实的态度。它对终极真理和绝对价值的回避,当然会引起多方面的批评,但是,这种态度是历史转型时期的多元分化现实给予他们的感受,他们也不得不学会在强制性的历史表象与虚脱的历史本质之间寻求平衡的处世之道。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这种拒绝深度的表意策略,既是在寻找一种新的适应性,也是一种历史给予的能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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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中心的解体:从新写实到晚生代
  陈晓明  
第一节  王朔:文化脱序与价值祛魅
王朔在中国的90年代是一个极富争议的人物,关于他的争议几乎持续了十年之久,参与争议者上至大学教授,下至中学生,专业研究者和初级网民,人数之众,面之广,都创下当代文化之记录。不管从哪方面来看,王朔现象都不容忽视。王朔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意义冲击当代文化?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搔到我们的痒处或痛处,令人们如此快活或难以忍受?是他创造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物?是他的嘻笑怒骂的语言?或是他毫不掩饰的商业主义行径?他是一个多面孔、多角度的人物,他是如此难以被我们的语言俘获,以至于我们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描述他,都显得似是而非。也许根本问题在于,王朔与以往的文化现象根本不同在于:他的反本质主义的态度与方式。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王朔是一个破坏者,又是一个开创者。
王朔的小说确实没有什么深邃的思想和形而上的理趣,它在叙事方法方面也无多少特别之处,它的主题既不明确也不完整,从传统的观点来看甚至不突出。但是王朔的小说有非常自然而人性化的感觉,这种感觉在80年代末至90年代足以构成某种思想冲击力――王朔作品的思想不是意义模式统合的结果,而恰恰是无可确定和不必要统一的生活块状撞击产生的思想意向,这种思想意向可以被称之为“反本质主义”意义。由于对既定的本质主义先天性的不信任,王朔的小说的人物都有一种抗拒意识形态主体中心化的功能,怀疑主义是王朔赋予人物的基本性格功能,信仰和神圣性的事物在王朔的作品里经常惨遭亵渎。权威与真理的绝对性有赖于对事物本质深信不疑,而王朔恰恰与此相反。他嘲弄了生活现行的价值范型,他的叙述感觉正是从这些现行的价值规范的破裂中迸发出来。代表王朔小说特色的那些精彩对话大都是政治术语和经典格言的转喻式引用,特别是“文革”语言的反讽运用。王朔撕去了政治的和道德的神圣面纱,把它们降低为插科打浑的原材料,给当代无处皈依的心理情绪提示了亵渎的满足。信仰是什么?理想是什么?我们是谁?我是谁?王朔抓住了那个时期人们潜在而又暧昧的怀疑情绪,直接危及到现行意识形态的原命题。人们依靠的本质观念,人们追求的目的被彻底解除之后,人变得轻松自由,变得胆大妄为。王朔的那些嘲讽性对话不过是人物“反本质”行为的注脚而已。
王朔的人物在社会中没有确定的位置,他们是一些没有既定社会本质的人,或者说放弃原有本质的人。既怀着不能进入的仇视,又带着逃避的蔑视。他们抗拒社会的主体中心化力量而处于社会存在的“边际”;因此,不妨把他们称之为“边际人物”。边际人物与边缘人物有所不同,后者是一种被动的,自觉的退守生活的某种次要的或防守的位置,前者则是处于一种社会变动的接合部,他们在中间地带游走、冲撞,他们带有很强的破坏性和爆发力。例如,他们有可能变成阶下囚,也有可能变成小爆发户。《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里的张明,《浮出海面》里的石岜,《橡皮人》中的“橡皮人”,《玩得就是心跳》里的方言等等,王朔力图使他的人物变成所谓的“真人”,即摆脱了所有既定本质和价值规范的纯粹的个人。在王朔那里,个人已经明显摆脱社会的统一规范并与之对抗。当然,这种对抗没有采取面对面的冲突方式,依然只是一种观念性的“颠覆”。王朔赋予人物以非常个人化的形式,个人恰恰是在面对生活的现实、嘲弄现实同时也嘲弄自我从而消解社会的统一价值规范。王朔的“真人”只是顾及个人当下生存状态的芸芸众生,他们对任何神圣性的亵渎,都是对生活的“不完整性”认同的结果。生活的破裂、无目的、无信念、偶发性、永恒的失落、无意义等,都是生活的本来面目。那种坚定的超越性信念和永恒的价值追求的幻想被摧毁之后,生活不过就是一些简明的行为和欲望。
“反本质主义”意识在王朔的作品里不是通过那些激烈的反抗行为来表达,恰恰是从那些最平易的生活事实里透示出来的。王朔的叙述具有向着生活最原始的状态还原的可怕趋向。王朔一方面嘲弄了庞大的生活信念,另一方面把生活推到最简陋的状况,在这种状态中,生活以最原始的形态显露。“橡皮人”在初级市场化的社会浊流里,如同一段放任飘流的木块,他被生存最简单的欲念驱使而与生活搏斗抗争,生活在一系列偶发的行动里毫无节制地任意推移。“橡皮人”的倒买倒卖更象是相互角逐的冒险游戏,王朔更乐于看到个人的放任自由度到底有多大。这个在改革开放中应运而生的新型冒险家、野心家,象伏尔泰笔下的位摩的侄儿那样寡廉鲜,象十九世纪的流浪汉和无赖那样到处蹭饭吃,他玩世不恭,被人愚弄也愚弄人。“橡皮人”所处的现实社会开始出现金钱至上主义,恶性膨胀的物欲摧威胁现行的价值规范和生存信念。生存不是一个观念的价值问题,没有理想,没有目标,而是实际的“活法”,痛快而已。王朔通过“橡皮人”的实际行为,通过沿海正在勃发的商品经济的原始物欲,企图表达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念。不过,“橡皮人”为自己背离固有的道德观念,生存信念而惶惶不安,那种非人感和异化感再三困扰着他,最后竟然使得他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王朔的反本质主义策略也难以惯穿到底,他的人物还是为找不到一点本质而不安,这也许是当时依然盛行的现代主义或存在主义之类的观念,给他施加的压力,这与他的个人生存经验与文学写作动机并不协调。
王朔在《顽主》里完全剔除生活原有的本质规定,而抓住生活原始层面的荒诞性,把生活的尖锐冲突,把失去平衡的城市心态改变为认同当下现实情境的喜剧风格。“三T公司”作为一个辐射面,全面映照生活的滑稽可笑和生动有趣。“三替”的宗旨本身表明了一种新型的生存态度,它揭示生活的越假性的非确定性。痛苦忧难在这里变得可以被“替代”,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可承受苦难,生活变得不那么沉重,原来改变生活如此轻易。“三替”嘲弄了生活的所有虚假性的同时,当然也嘲弄了自我。自我或个人并非依靠信仰或理想支撑,自我被卷入一连串荒唐而无意义的生活事件自在漂流。他们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信念,也不怨天尤人,他们面对生活自得其乐。他们也有不满,也有愤恨,但是经常以“自嘲”的方式认了。当于观、杨重、马青三人气冲冲上街惹事生非,马青撞上一个五大三精穿着工作服的汉子,汉子低声说:“我敢惹你”――
马青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铁塔般的小伙子,四顾地说:“那他妈谁敢惹咱俩?”
仇视和气恼现在为自嘲所取代,因为生活失去本质与原则,没有什么值得认真对待和血战到底的东西,马青的机会主义正是对无本质的当下生活的认同方式。
王朔的反本质主义态度在这些人物身上确实透示出一种所谓“新型的世界观”,这就是对生活的“不完整性”的认同。在现代主义那里,“不完整性”被看成生活“有问题”的依据,作为向生活抗议的立足点,作为文明衰败的迹象来表现。而在后现代主义者那里(例如美国六十年代的实验小说),则把不完整性作为生活的主要部分接受下来,寻找一种不同的适应性,一种能轻易改变主角状况的感觉方式或行动方式。例如约翰.巴思嘲弄了萨特关于人能够创造自身和人是自己的种种选择总和的看法。故意把个性讽刺地描述为一系列可移动的木块及暂时的结构。巴塞尔姆关于“只信任片断”的说法和托马斯.品钦关于“强制性的自我错位”的倡议,反映了利用分裂和异化来抵御痛苦的对抗情形。出现在许多小说中的能随意变换角色的人物,并不是那种不按传统主角样品塑造的反英雄,而是一个歪斜的不完整的人,一个抗震的人。
王朔凭着直感,他在把人物推向反本质主义并向生活还原的路途上,认同了生活的不完整性存在。王朔的《顽主》借助荒诞性为叙述起点,他的人物没有经历过先验观念的洗礼,他们不是有意识用一种世界观去反抗另一种世界观,他们实在是因为对世界观毫无觉察而进入另一种世界的视界,存在的超越性意义失落了,王朔没有运用任何夸大的手法就解除了生活本质观念。不完整性在王朔那里显然没有成为一种明确的叙述意识和叙述方式,但是作为抗拒所有既定价值规范的认同方式、不完整性成为王朔小说向生活还原的基本事实。正因为反本质主义构成了认同“不完整性”的世界观基础,所以王朔的人物失去行为准则,因为生活可以轻易变更,于是人的动机和终极目的都可以轻易改变。他们的行动既无可约束、无可规范,同时又没有猛烈的反社会行动。反社会仅仅是一种观念的嘲弄方式。对于王朔来说,这一切都不是笨重的思想意识,不过是王朔对于这个动荡裂变时代的直接体验和最原初的认识而已。“不完整性”成为生活的本来面目,因此,个人无须负载政治、道德文化与哲学等确认的本质要义,生活变成光秃秃的存在事实。王朔的生活态度就这样把生活压制到无本质的虚空形态中去,在原始的真实里,人凭着偶发的冲动去行动,一切预计的本质的形而上意义都不存在。由此对既定的价值体系进行祛魅。
然而,正是因为王朔的“反本质主义”意识来自直接的生存经验,并且受制于他的文学经验,因此,他的这种自发的,也是自在的“反本质主义”倾向并不彻底。因此,王朔总是试图寻找一种心理补偿,他的那些“边际人物”几乎无一例外总是陷入浪漫情调而难以自拨。王朔试图用浪漫情调来修复他的“边际人物”的破损状态。因此,王朔的作品几乎无法摆脱“反本质主义”与“情感补偿”的悖论关系;这使他的作品经常处于“反本质主义”和“补充本质”的双重矛盾。王朔就是在这样不协调的分裂状态里找到他的叙述感觉。《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构思不难看出与“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之类的陈辞烂调的联系。张明一方面对任何道德规范、理想信念都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对吴迪保持令人肃然起敬的纯情。前半部分他是个放流不羁的浪子,后半部分竟然摇身一变为守法公民,而支持他内心信念的竟然是怀旧的浪漫情愫。事实上,后半部分的转变并不是截然的断裂,前半部分早已铺垫好情感基础。前半部分的张明就显示出双重人格,他对吴迪的爱情不过隐蔽在内心,只不过后半部分的那种反本质的倾向被压抑了,渴望人性补偿的心理得以抬头。在《橡皮人》里,王朔总是一再去发掘“橡皮人”内心隐藏的良知、正义和真实,每当他往邪路上走的时候,王朔在他的深层心理意识里透示出一线光明。橡皮人对李自玲的抗拒不过是他的内心良知和人性的重新复苏而已,他对张璐的感情再次重温了张明的旧梦,而李自玲竟然也象纯情少女一样堕入情网,以此来显示李自玲内心情感的丰富性和深刻性?这并不是说人物的内心或性格就不能更为复杂、矛盾些,问题在于王朔制造的这种二元分裂过于生硬简单,人物原有的那种反本质主义的丰富性反倒被削平了。
在《浮出海面》里,石岜和于晶的恋情更象是浪子佳人的现代爱情传奇。在黄建新改编的电影《轮回》里,王朔的那种潜在矛盾更加表面化了,那种分裂的二重结构更具有拼贴的意味。于晶被完美地塑造为一个纯情少女,一个富有献身精神的现代女性,浑身上下散发着纯净的美和诗意的芳香,于晶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珍贵记忆和憧憬已久的情感补偿。而石岜作为一个边际人物的那种颠覆性行为削减后,被注定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悲剧人物。石岜最后走向死亡,进入存在主义式的超越绝望的领域。很显然,《轮回》里流宕的那种悲剧情愫与王朔的喜剧风格大相径庭,王朔的那种认同式的嘲弄,那种先天性的无本质的存在,转化为黄建新的选择自我本质的现代主义思考。黄建新赋予《浮出海面》一个精神深度,触及到我们时代面临的生存矛盾和困感,然而,王朔的那种先天性的反本质主义也就不存在了。与其说这是因为黄建新把《轮回》作为常规电影来把握而达到的艺术高度损坏了王朔的风格,不如说王朔的作品本来就混同了多种因素,他距离琼瑶有一步之遥,而他只要稍为往右倾斜一点,就触及到现代主义的边界。
王朔在1988年发表的《玩的就是心跳》再次重温了这个二元模式,只不过王朔把那种浪漫情调作了现代主义式的改装。主人公方言象王朔以往的人物一样无所事事,玩世不恭,那种后现代主义的颠覆性感觉表达得更充分,也更流畅。生活的荒诞性随意涌溢的喜剧风格,表明王朔在艺术上的潜力。然而,寻找高洋和刘炎所具有的隐喻意义,又透示出现代主义的意味,追忆逝水年华的时间逆流,使王朔的这部小说浸含了不少现代哲学的意义,也显示了王朔以往的作品所没有过的那种深度隐含。叙述在过去和现在的交替转换里呈现出二重心态,对过去的追忆不仅填补现在的虚无感遗留下的空白,它本身就是现在存在的异化状态。很显然,王朔过去惯用的那段单纯的怀旧情绪,在这里获得某种深邃的存在意蕴。回到过去的那种心理意向被注入存在的焦虑感、孤独感、虚无感等存在的异化体验;而方言的当下存在最终处在无本质的不完整性状态中。过去的不可修复,不可进入,拯救了这个互动模式。虽然王朔提示了认同不完整性的背景心理,随那段时间逆流的回归,那种心理异化也终止了。把握现在的“不完整性”,认同它并且把自我本质的碎片掺进去一起娱乐,由此透示的喜剧风格才是王朔的独特魅力。《玩得就是心跳》虽然混合了各种因素,存在观念和态度上的不协调关系,但“补充本质”的要求还不是那么强烈,最终还是可以看出后现代式的反本质主义占了上风。王朔个人的经验倾向于后现代式的反本质主义,但他的骨子里又暗藏着对观念、知识和文化的某种不自信,这使他一不小心就与当时盛行的存在主义之类的现代主义有暧昧关系。没有什么理由认为反本质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就比现代主义或存在主义高明,但在理解一种思想变化的历史过程时,在理解作家或作品的内在思想观念构成时,那种层次感和结构关系需要被疏理清晰。
王朔的小说有明显的模式,这些模式隐含着内在相互冲突的矛盾因素,这也是王朔在不同的阅读者看来,在不同时期从不同的角度会产生不同的评价结果的缘由所在。这些内在矛盾一半是历史强加的,另一半是他自身的经验以及与当代文化构成的复杂关系所决定的。王朔后来的小说淡化了这种矛盾,一方面王朔的挑战性不再那么突兀,已经与当下生活缩短了距离;另一方面,他的那些浪漫情怀相对得到压制。《千万别把我当人》显示出更强的反讽效果,完全打破现行的文化秩序和自我结构。生活被改变成表演的闹剧,小说叙述则追求语言的快感,以夸张的狂欢化的形式对本质主义发动一次最彻底的进攻。王朔在90年代发表的几部小说,如《许爷》、《过把瘾就死》、《动物凶猛》等,那种强烈的反本质主义的冲动已经少见,叙述中间也不时夹杂着一些柔情,但它们已经属于常规小说,无须在先锋派的挑战性意义上加理解。特别是《动物凶猛》可以见出王朔在叙述语言方面所作的努力,甚至先锋派小说的那种叙述句式也隐约可见。这也许从侧面说明,王朔虽然置身于主流文坛之外,但他始终窥视主流文坛内的那些前沿举动。王朔在沉默了数年之后,以《看上去很美》重返文坛,也许人们的期许太高,或者是商业炒作过于热烈,王朔这部作品没有受到良好的评价,传媒与评论界颇有大失所望的感觉。也许与这部作品讲述儿童故事有关,它被习惯性划入儿童文学范围,儿童文学总是容易被看成小玩艺儿。复出的王朔何以要以儿童题材来证明自己出手不凡,这确实令人不解。精明过人的王朔难道不知道这种题材吃力不讨好?或者说他想为下一代创造精品而献出自己沉默数年并无作为的名誉代价?也许商业上的算计压倒了对艺术声誉的期望,王朔可能野心勃勃地想写作一个人的生活史,从童年到青年直到老年?这样或许能写一部中国式的《追忆逝水流年》?但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很美》没有显示出复出后的王朔有什么特别之处。从常规小说的角度来看,这部小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挑剔之处,小说叙事流畅,结构紧凑富有节奏感,儿童视角把握得相当准确。确实,人们是对王朔期望值太高,这部作品如果不过分考虑它的价格性能比,还是有它的独特之处的。王朔试图通过一个儿童的视角来重写六、七十年代的生活,特殊时代的儿童心态刻划得细致而有棱有角,就这方面而言,这是一部极其出色的作品。如果从象征的层面来看,这部小说以一种弱者的被边缘化的观点来看儿童成长过程,这个过程被嵌入成人世界的政治/权力关系结构。权力与压制是其关注的焦点主题,以怀疑和戏谑化的手法清除意识形态则是其表意策略――就这些而言,也不能说王朔就无所作为,他的反本质主义的叙述意识,在这部所谓的儿童文学作品得到明确而坚定的表现。
王朔重新复出后写了一系列怀疑权威,拆解经典的文章,它们引起广泛的争议,这些文字再次表明王朔作为一个称职的破坏者,给当代文化带来的建设性意义。“无知者无畏”,并不都是胡说八道,它触动我们反省现行的文化制度及其霸权体系,它迫使我们重新寻找或不断寻找新的文化立足点。当然,如果当代文化只剩下王朔这样的文化霸权,那也是文化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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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新写实:原生态与认同生活现实
“艺术存在于互相联系的种种社会意义之中,但是从外部去记述这些意义是徒劳的,因为它们是由具有自身逻辑和严格标准的形式特征来传播的。”“新时期”文学无疑在“寻根文学”这里达到高峰,也在这里划定终结的历史界碑。与其说“寻根文学”是一次艺术上的误入歧途,不如说是文学的意识形态推论实践的必然归宿。把自我设想为历史主体的“寻根派”,其实不过是“知青群体”的变种,文学随时准备为时代构造必要的想象关系。“寻根文学”把集体想象推到历史的顶端,却并未如愿以偿,最后不得不以莫言在高梁地里完成一次生命的狂欢仪式草率结束。当时代不再需要“集体想象”时,“寻根文学”的乌托邦冲动就变得尤为虚幻。在“寻根文学”终结的地方,“新写实主义”开始了他的历史起点:放弃乌托邦冲动,拒绝提供集体想象,回到生活事实。
    在这一意义上,“新写实主义”并不仅仅是“反寻根”,它从这里悖离了“新时期”的路线,并且从根本上偏离了传统(经典)现实主义的轨迹。传统(经典)现实主义强调生活真实,然而更重要的在于强调“典型化”原则,强调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规律”。实际上,“典型化”即是理想化,而“本质规律”是为权威话语事先约定的“绝对真理”。只有符合这一先在的“本质规律”才是真实的,才是客观的才是典型的;否则,就是错误的。现实主义在其本质上是一种“同语反复”(巴特语),其中人们自认为是描述性成分的东西,实际上是该特定话语行为的独断性的表现,“现实性”(或生活事实)总是被特定的观念、概念、术语给定了意义。传统现实主义规范下的文学,一直在构造“集体想象”关系,构造理想化的存在形态,在“似真性”法则的保证下,这种“想象关系”与“现实”混合一体,并且成为现实的“本质关系”。当然,这并不是说,现实主义文学就是一种虚假的艺术,恰恰相反,它是那个时代(从观念到存在)恰如其分的实践方式。同样,“新写实主义”约简“集体想象”的做法,确立回到生活事实中去的态度,也是这个时代不得不选择的文学规范。
    返回到个人化写作的“新写实”小说,不再有构造“本质规律”的乌托邦冲动,尽管说,放弃一种意识形态实践将会落入另一种意识形态的圈套,然而,80年代后期中心化价值体系解体的现实,却也使年青一代作家无法建立,也无法认同任何一种明确的“集体想象”关系,因而,他们才会那样无所顾忌回到生活事实中去。1987年,方方发表《风景》,就此拉开“新写实主义”序幕。这篇小说以一个夭折的死魂灵的眼光来叙述一个家庭极端贫困的生活。令人惊异的并不仅仅是作者讲述出一种与经典文本相去甚远的生活,重要的是如此冷静不动声色的叙事,把生活事实和盘托出的那种态度,而观念性的升华在这里为全部事实消解。关于人性的道德评价,关于生存命运的理性思考,以及个人与家庭社会冲突等等,在这里没有现实主义文学惯有的那种强调和暗示。那些生活事实如此倔强地涌溢而出,它不企图完成任何观念性的升升,也不想给时代提供文化镜象,它仅仅是一些纯粹的生活事实,一种纯粹的现实性存在。当代小说从一系列的“反省”,一系列的文化冲动,从庞大的“集体想象”关系中,跌落到如此简陋的生活状态中。《风景》的特殊意义,与其说写出了当代生活的最粗陋状态不如说把当代小说拉回到这个原始的起点。
    回到生活事实的“新写实”小说,把目光投向普通人的生活。“新时期”之初关注人的命运从中发掘出“人性”的闪光(例如刘心武《如意》等),它与整个思想解放运动强调“人”的生存价值,倡导“人道主义”的历史意识相关,“普通人”的形象中其实寄寓着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而在这里,凡人琐事就是生活的一个块面,作家并没有在这些普通的生活上强加某种历史法则。“新时期”那个“大写的人”,现在萎缩成“小写的人”,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1987年,池莉的《烦恼人生》以平实的手法,描写普通工人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小说叙事在那些烦琐的生活小节之间纠缠不清,家庭纠纷,窘迫的居住环境,难弄的孩子,拥挤的交通,微薄的奖金,各种人际关系以及暖昧的感情等等。印家厚忙于扮演各种社会角色:丈夫、父亲、工人、情人、回忆者,──每一个环节他都无比吃力,无所作为。然而,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普通人必须过的日常生活。那个忧国忧民的思想主体,那个寻找民族的文化之根的历史主体,现在却跌进一大堆无生气,毫无诗意的日常琐事之中,现在仅仅是无所作为的丈夫,忙碌的父亲,勉强的情人。《烦恼人生》平实的手笔写出的平实生活却有令人震惊的力量。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已经彻底丧失了乌托邦冲动,人们为日常生活所左右,为眼前的利害所支配。生活本身进入了一个散文化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如果不以蛮横的想象力进入一个绝对的语言乌托邦,那就回到平实无奇的日常生活,亲临其境,去咀嚼那些无聊的快慰和别有滋味的若涩。
    池莉随后的作品《不谈爱情》(1989年),虽然故事、写法与《烦恼人生》相去未远,但是这篇小说的篇名却是别具象征意义,它不仅仅表示家庭琐事和社会网络将爱情全部淹没,而且坦率地表示了这个时代理想化价值的彻底失落。“爱情主题”一直是“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的核心主题,伴随着“人的解放”的命题被强调,新的爱情观一直在创造我们这个时代崭新的或理想化的价值观和超越性的感觉方式。只要把十几年前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与《不谈爱情》置放在一起,人们无疑会对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惊惧不已。“不谈爱情”既是一种拒绝,也是一种宣告: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精神超渡的可能性。一个没有爱情(不谈爱情)的时代,还有精神幻想吗?那滋生着的超越意向已经被合并入它的无所不在的日常现实中,它被注定要失去支配生活的征服力量。
    关注普通人或“底层人”的故事,当然不新鲜,从现代以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就强调反映劳动人民的生活。然而,这种“反映”一直是在讲述经典(权威)话语,或者是以知识分子群体充当叙述人,讲述知识分子的历史愿望。所谓“劳动人民”的形象一直是主流意识形态确认的“集体想象”,它一直用以贬抑知识分子的形象,它是一种“阶级的”精神的镜象。“新写实”小说对所谓“底层人”的关注,其实是在消解经典文本确认的精神镜象,还“底层人”以本来面目。刘震云的《塔铺》(1987年)以尤为冷静的笔触,写出了“底层人”的实在生活,一群来自农村的高考补习生,为了考上大学而在艰苦奋斗。显然,刘震云并没有着力去刻划所谓“底层人”生活的艰辛,而是写出了生活(和人生)的方方面面。“艰辛”与“不易”被推到背景,偶尔才在那些勾心斗角的间隙,在那些想入非非的瞬间流露。不是去发掘生活的深层意蕴,细细咀嚼生活的复杂滋味;恰恰相反,刘震云仅只满足于给出一种生活状态,一种“艰辛的尴尬”的状态。在这里,悲剧性情感因流总是为那些尴尬处境所消解,为无聊的快乐所冲散。在叙述人的叙述意识中没有任何悲天悯人的企图,他把自己置于一个等距离的观看者,那些心态不点自破。“底层人”的心理为希望所怂恿,也为莫明的绝望所困扰,企图摆脱  一种命运总是为另一种命运所支配,然则他们也在“奋斗”。这使他们进入了一种状态,而这种状态正是刘震云感兴趣的所在。比较路遥的《人生》,就不难发现二者存在根本不同的文化立场和写作法则,这两篇小说貌合而神离。高加林作为年青一代农民的代表,试图通过个人奋斗来改变自身的命运,这部关于农民摆脱土地的主题,又与爱情婚姻之类的伦理道德主题相混淆,然而,它都契合“新时期”关于“人”的解放与道德观的更新这类时代命题,它为历史及时提供了集体想象的模本。不管路遥作为写作者个人如何凭着“艺术经验”来讲述这个故事,他的“讲述”只要被阅读,立即就表达着那个时期知识分子主体讲述的话语(对历史、对“人”的思考),它不可避免被意识形态理论实践所放大。而刘震云的叙事已经没有明确的集体想象“背景”,个人化的写作使刘震云保持了一种超然的眼光,笔力所济不过是尽可能给出一种生活状态或心态,直陈式叙事把生活的定义全部交付给人物本身。生存的意义是有限的,因为它只限于自身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实,那些恩恩怨怨,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沮丧和憧憬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生活之流,它们并没有永久驻步领会生存的要义。这就是生存的本身,一种状态中的生活或生活的一个状态。在这里,现实的东西和可能东西之间的紧张冲突被自然化解,生活本身并没有作出关于“幸福的承诺”,生活的事实倔强而傲然地存在,那些由“父法”(历史法则或权威话语),由集体的乌托邦冲动统治的想象关系也就自行崩溃。
    刘恒早在1985年就写下《狗日的粮食》这种关注最低生活欲求的作品,这表明刘恒一开始就避开意识形态中心,当主流意识形态的实践功能减弱之后,刘恒的写作自然就具有了“开拓性”的意义,──它打开了一个远离精神期待,而单纯关注最低(或最基本)生存欲求的向度。刘恒的《伏羲伏羲》(1988年)虽然还可看到“寻根”的流风余韵,甚至不难推断还可能受到莫言的影响。但这仅仅是这篇小说的外在因素给人以这种印象,实际上,这篇小说带有明显的“反寻根”倾向。刘恒未必是一个明确的“新写实派”,但却是率先挣脱“寻根”的写手。正如前面提到的《狗日的粮食》,刘恒一开始就固执己见,把生存的基本欲求置于写作的中心而拒绝那些繁杂的深邃的文化(观念)附加物,他正是以与“寻根”不相干的态度表示了对“寻根”的逃避。尽管《伏羲伏羲》被大多数人读解为“性文化”的代表作,然而,在我看来,这篇小说恰恰有一种摆脱“文化的动机。这个关于乱伦”的故事,更具体一些可以看成它是在描写“欲望”是如何滋生并支配着人们的全部生活事实这样的故事。
    在那个垂死的历史性的欲望(杨金山)的边缘,这个年青的,活生生的现实欲望正在不可遏止地生长。这个充满真实生命渴求的欲望在降临的时刻就被推到一个危险的境地,欲望在压制/诱惑之间,在合法性/合理性之间艰难行进。在杨金山无止境虐待年轻女人的背景叙事中,这个不合法的欲望逐渐有了合理性。这个欲望同时在优雅(充满感伤和温馨的描写)与拙劣(道德禁忌的恐恫)之间徘徊,那个“窥视”的动作终于使这个欲望的表达找到了一个诡秘的、透彻的、拙劣的突破口,同时也使欲望的实现变得无法抗拒。
这篇小说写出了人们企图越过文明禁忌界线的那种艰难处境,那种不合法的爱欲倔强生长却又终于破灭。生命交织着雄奇瑰丽和脆弱丑陋,它在希望与恐惧之间游移,杨天青失败的一生不过是道德史(或父权史)上的一个粗糙的祭品。人们也许可以从中读出各种各样的文化寓言或象征意义──它可以很恰当地置放在“寻根”的流风余韵的历史序列之下。然而,我却更多地看到刘恒摸索到一种新的叙事法则,他如此细致的审视这个“乱伦”事件的各个逻辑环节,如此详尽地叙述这个不合法的欲望增长和衰变的全过程,不能不说他对生命存在的基本欲求有着特殊的关注,那些纯粹的环节和状态无比真切地呈现出来,它以自身充分而绝对的实在性反抗被既定的文化秩序所俘获,而那些基本的(原初的)生命欲求则是对庞大的制度化的写作法则和阅读法则的抗议和颠覆。
    受过“现代派”洗礼的李锐,在1988年(可能还更早些)就意识到要走出“现代派”的阴影,意识到“我们需要的是自己生命的真实纪录者”;“需要用刻骨的诚实来面对自己,面对我们身处其间的双重的幻灭”⑤。李锐一直致力于写出中国本土的那种坚硬存在的生活,在那种极度贫困艰辛的生活中,发现类似海德格尔在梵高的“农鞋”敞开的口子里看到的那种生存的诗性。1987年,李锐的《厚土》系列就已写出一种简洁的粗粝的生活样态,这些场景式的生活断片,展示了西北农村贫脊土地的尤为干涩的情景。李锐“反叙述”的写作法则追求一种客观化的绝对真实效果,有意削减想象的作用和艺术冲动,人物的自我意识被压制到最低限度,因而,整个生活具有一种物性化的力量。这里只有物象、事件和行为,行走的人们也像物体一样移动,他们的动机目的似乎也无关重要,要紧的仅仅是现时的这种客观化存在。连那些情感记忆也变得物象化,李锐自我抑制式的写作却写出了一种抑制状态中的倔强生活。不露声色的超距叙述,尽可能将叙事转变为物性的自我呈示。这些生活的断片之流,甚至只能感受、体验,而难以概括,它们本身是反语言的存在。1987年左右,李锐在偏远的山西试图另辟蹊径,试图写出“厚土”般的存在,写出“刻骨的真实”,正是刻意剔除那些“内涵”或“积淀”一类的东西。这或许是一种“后山药蛋”或“后乡土”文学,它使“新写实主义”具有回到真实的生活中去的那种倔强性。
    显然,西北作家对粗粝的生活有着特殊的敏感和表现力,新一代的西北军有一种木刻般的笔法。相比较李锐凝炼冷峻,杨争光显得瘦硬奇倔。1987年,杨争光发表《土声》。也许黄土地练就了一种对生活的块状感觉方式,《土声》的叙事就像干结的土块一样,一块一块往下掰,干脆而硬实。把视点压制到“零度”的叙述也排斥了感情的介入,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当然不是超然性的庄禅态度,与其说它告近中国古典美学,不如说深等“现代派”要义。在某种意义上,“新写实主义”得益于西方现代主义的东西,要远远大于传统(经典)现实主义,他们的那种追求绝对客观化的写真态度,未必是在认同现实主义原则,而更有可能是在向“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暗递秋波。只不过年青一代的作家大都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抓住中国本土生活的真实状态,以生活存在的坚实性化解了(乃至消除了)外来文化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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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1992)再次显示了杨争光擅长刻画日常生活中潜伏的扭曲状态,贫困粗糙的生活总是被杨争光磨砺得有棱有角,它看上支平淡无奇却险象横生,莫明其妙的仇恨和拙劣的阴谋把人物的命运推到无可救药的粗糙地步。这种莫须有的仇恨支配了老旦的全部生活,它当然扭曲了老旦的心理。杨争光的叙事注意去发掘那悖论,那些戏剧性的局面总是使生活、使人物处在一个被颠倒的位置,或者说处在一种错位的状况。老旦的仇恨尚示来得及发泄,赵镇却以一个恩人的姿态出现在老旦的面前。然而,这个偏执复仇的故事,总是使复仇的主体自我颠倒,动机与效果永远无法统一。复仇的荒谬导致了整个行动链不断异化,正是在动机与效果的来生错位中,杨争光写出了一种盲目的生活,其中蕴含的荒诞快感,却也趣味无穷。
    随着“新写实”的经验被广泛认同,随着“先锋派”向写实退化,当代小说趋于形成“刻意写实”与“刻意虚构”相混合的写作法则。但是至少有两点是肯定的:其一,这种趋势不再虚构“历史神话”,而是虚构阅读快感;其二,刻骨真实的笔法依然是虚构的基础,它透过虚构洞察人情世故,给出生活的本真状态。
    说到底,反抗虚构而刻意求真不过也是一种叙事策略,而任何写作法则最终都具有意识形态性质。正如“先锋派”企图用绝对的虚构来反抗既定的(经典的)符号秩序一样,“新写实主义”之刻意写实也不过是要重新制作我们这个时代的符号系统,给出另一种经验表象。在这一意义,“新写实主义”试图与经典现实主义迥然相异,而与“先锋派”相去未远。历史总是在“写实”中被重新虚构,这种“写实观念”作为历史给予的法则,也反过来给予历史以新的面目。叙述法则是在虚构文学的严酷考验中演进的,但它同时既变成了现实的记号,也变成了现实的证据;──正如巴特所说的那样:“它实际上代表了一种根本的意识形态的转变:历史叙述正在消亡;从今以后历史的试金石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可理解性(intelligibility)。”⑥
    对“反讽”手法的普遍运用,表明了一代青年作家驾驭生活和把握叙事的能力。在当今时代,文学一方面要探寻生活发生的种种变动,在日常性生活中发现某种诗性;另一方面,文学却又必须去挖掘利用自身的素材所固有的可能性而制造“本文的快乐”。现在,人们已经不得不相信,──正如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全部文学都被包裹在语言之中,文学本身只不过是一组数量有限的成分和功能的反复转换变化而已。”反讽在这个“反复转换变化”过程中充当了最后的动力装置。事实上,新一代小说(当然包括“新写实”小说)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阅读快感,那些凡人琐事,那些几乎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的故事,因为叙事的效果,特别是因为“反讽”性描写的大量运用而变得生机勃勃,妙趣横生。也正因为此,“新写实”小说可以远离意识形态中心,甚至无需多少深厚的思想,而是凭着它讲述的故事和对故事的讲述确定自身的存在价值。在这一意义上,“新写实”小说与经典现实主义小说迥然不同;它是一种本性论意义上的文学,而不是意识形态实践意义的文学。显然,反讽给这个“本体论意义”奠定了牢固基础。
    “反讽”当然不仅仅创造了一种美学法则,它同时表达了一种文化态度和价值立场。──“反讽”因而成为我们时代缓解文化危机的万应良药。作为“折衷主义”时代盛行的手法,“反讽”表示了一种“中性化”的价值立场,在这一意义上,它的另一说法就是“调侃”,一种浅尝辄止的玩笑,适可而止的攻讦,轻松随便的漫骂,并不认真的语言战斗,它使那些严肃神圣的原则性对立倾刻之间在语言的快感中化为乌有。反讽既恰当渲泄了人们的“批判性”,又维系住了社会和谐统一的外表。它是社会稳定和快乐的佐料。显然那些追求绝对意义的文化批判者,对此大为不满。在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看来,文化工业创造的所谓“美”,就是通过幽默,通过对一切不能实现的东西的讽刺而获得胜利的。“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引起人们欢笑的状态进行嘲笑。往往是在恐惧消失时产生调节恐惧的欢笑。……当卑贱者战胜了可怕的有权势的当局时,调节的欢笑是摆脱权势的回声,它意味着卑贱者战胜了恐惧。欢笑也是不可摆脱的权势的回声。”⑨作为坚定的(自诩的)马克思主义者,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奉行“知识分子最后的英雄主义”立场,对资本主义文化工业有着不可调和的批判精神。对于青年一代的中国作家来说,他们置身于一个“文化失范”的文明情境,旧有的偶像已经破灭,而新的准则远未确立,他们无法固执己见,文化的严肃性和认真性也已丧失,他们除了借助万能的“反讽”(或调侃),除了以廉价的欢笑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和恐慌之外,还能捍卫什么更高的正义呢?
    试图用一个流派来统合一批风格独特的作家是非常困难的,──大部分“新写实”小说家会对这种做法不以为然,甚至愤愤不平。然而人们总是试图理解历史,总是要在那些个别现象之上强加历史法则。说到底,“新写实主义”不过是一种命名,不过是人们谈论的一个话题,不过是对理论匮乏的一次勉强满足。在80年代后期中国文学落入低谷的岁月里,“新写实主义”这面旗帜似乎鼓起了重新聚集的勇气。也许人们非常偶然走到一条历史栈道,然而因此酿就的新型文学经验则是不难看到的。在“新写实”的名下,我们至少可以看到这样一些变动。
    1、文学写作不再依循意识形态推论实践,写作者不再有充当历史主体的欲望。
    2、那些凡人琐事成为写作的中心素材,文学回到单纯的生活,因而对生活的洞察力显得十分重要。另一方面,故事也朝着“传奇性”方面发展,制造远离乌托邦冲动的阅读快感。
    3、故事变得至关重要,并且故事的讲述同样重要,当代小说在这两方面的高水准要求,使得小说叙事具有相当的难度。
    4、小说叙事不再是专注于构造方法论活动或制造修辞效果,而是促使“故事”变得引人入胜。对小说叙事更高水准的要求表现在:不露痕迹而尽得风流,所谓语言包裹的生活。
    5、当代小说倾向于描写生活而不是评价生活,写作是一种快乐,而不是一项教育事业;作家是语言的工艺匠,而不是灵魂工程师。
    6、当代小说因此创造出中性化的价值取向,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在文化危机时代寻找一种新的适应性,调和而不是激化生活矛盾的后机会主义哲学或新保守主义立场。
    “新写实主义”预示当代中国文学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开始形成个人化的话语。正是因为集体想象的失落,因为文学写作不再追逐意识形态实践,F·杰姆逊所说的那种“第三世界话语”正在退化,所谓“民族的”、“社会化的”巨型寓言已经趋向于改变为个人化的写作。文学的群体效应正在丧失,越来越具有个化特征:个人化的经验,个人化的讲述,个人化的效果。文学写作寻求启示而不是教诲,摆脱80年代后期文化危机的中国当代文学,有可能并且不得不走向一个从容启示的时代。
    正如《钟山》在1989年亮出“新写实”旗号并不表示“新写实”才刚刚诞生一样;1991年“新写实”小说联展偃旗息鼓,也并不意味着“新写实”就此销声匿迹。作为一种群体效应,作为一个理论话题,“新写实”可能已经告一段落;然而与“先锋派”走向常规化一样,“新写实”创造的文学经验也必须被广泛认同和传播。事实上,“常规化”也表明新的文学格局正趋于形成,“后新时期”(或者说90年代)的文学形势无疑是在最大可能的程度上吸取了“新写实”的经验而加以建构的。当然,作为文化危机时期的产物,作为适应这一危机而创造的文学经验,在90年代肯定要面临新的挑战,肯定要作出某些根本修正。新一轮的经济浪潮不仅来势凶猛,而且显得后劲十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将替代过去的意识形态实践,丧失了历史重负的中国文学将变得更单纯、也更单薄。文学因此真正被排除于历史之外,不仅“民族性的”、“社会化的”寓言意义全部丧失,而且文学根本就不具有社会化的实践功能。个人化的经验将成为文学写作的全部根本,个人化的写作因此可能处在“不能承受之轻”的状态。
    90年代的文学写作者将别无选择,处在经济一体化,乃至工业文明挤压之下的人文知识分子将不得不把自己打碎的文化偶象重新拼贴起来。为了摆脱文化真正的失败地位,文化(文学)的神圣性会被再度唤起(否则人们在文化上将没有立足之地),“新写实主义”曾经鄙视的理想主义将卷土重来。然而,不管如何,文化不再会有群体效应,理想主义之类的文化信念也不会是集体的乌托邦冲动,毋宁说仅仅是个人化的精神准则和职业道德。大部分的文学写作者正跃跃欲试,向商业主义摇尾乞怜;而另一些人则以个人化的姿态奉行所谓“知识分子最后的英难主义”立场,走向从容启示的时代──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历史强加的法则。许多年前J·克里斯蒂娃在一篇题为《人怎样对文学说话》的著名论文里写道:“在那些遭受语言异化和历史困扼的文明中的主体看来,……文学正是这样一个场所,在这里这种异化和困扼时时都被人们以特殊方式加以反搞。”文学写作者总是处在“困扼”的怪圈之中,只不过不同的历史时期将以不同的(特殊的)方式进行反搞而已。人只能这样对文学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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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晚生代:表象化的后当代传奇
1992年以后,中国又有一次经济改革热潮,南方的圈地运动、房地产热、股市、娱乐行业的全面盛行,这些经济过热的状况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尚值得怀疑,但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中国城市生活的面貌和节奏,则是可以肯定的。因此,一批直接表现当下现实的作家应运而生,他们在表现个人的直接感觉方面,在对中国走向市场经济所发生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变化方面,在表现新的感觉方式和新的叙事风格方面,显示了崭新的活力。
90年代上半期,中国大陆文坛围绕后起的这一创作群体又有一番热闹的命名。“新状态”、“新表象”、“晚生代”、“新生代”、“六十年代出身群落”、“女性主义”、“新生存主义”等等,一度都被用来描述这一群体。就我而言,认为用“晚生代”描述这个群体似乎更有历史的和理论的内涵。晚生代主要是指:何顿、述平、张旻、邱华栋、罗望子、刁斗、毕飞宇、鲁羊、朱文、韩东、东西、李冯等人。后来加上年龄更大些的熊正良和鬼子。当然,这个名单可以更全面展开去。
用“晚生代”来描述这一创作群体并不单纯是指年龄方面的差异,实际上,这二者之间的年龄差异并不大,“晚生代”主要是指他们在艺术上的代沟。1,先锋群体所作的形式主义实验依然是在文学史的语境内与经典现实主义构成对话,而晚生代群体却没有“文学史”的切身感受。2,晚生代写作多年,等他们步入文坛时,先锋派已经功成名就,并且那些形式主义高地已经被攻克,也被占领。3,晚生代是一批彻底的个人写作者,他们在商业社会中游刃有余;因而他们标志着完全依附于官方体制的纯文学历史已经终结。4,因此,在艺术上他们是无根的一代(相比较起先锋派奉西方现代大师为圭臬的作法),在生活上是无目的的一代又是不惑的一代,没有生活信念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恐慌,他们完全可以依靠个人的现实利益决定生活的选择。
    在文学写作方面,这一群体没有相近的艺术风格,但是,相比较先锋派和新写实群体而言,他们明显有着某种“现在主义”的特征:
    第一、他们的写作难以明确划归在某个流派和理论范畴内。他们的写作明显不同于现实主义,也不同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它是90年代中国“现在”阶段的一种文学现象,它具有显著的“中国本土特色”。第二、他们的写作直接面对当下中国变动的社会现实,特别是90年代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全面市场化引起的现实变动。因而他们的写作面对“现在”说话,而不是面对“历史”或面对文学说话。第三,他们的写作没有文学史的观念,先锋派的写作一直在思考小说艺术的既定前提,当代中国的和西方现代主义创立的小说经验,面对这个前提进行叙事革命,这是他们存在的历史依据;然而,90年代这批人的写作没有这个前提,一方面是因为文学史赖以存在的价值体系陷入合法性危机,不再有一个明确的文学规范体系制约着文学共同体的写作;另一方面,这些“现在主义式的”写作冲动来自个体的生存经验,而他们个人的文学经历在很大程度上是远离既定的文化秩序。他们就从世纪末的分崩离析的现实边界切入文坛,带着他们的直接经验,充满了表演的欲望,他们就是这样一些末世的舞者。第四,他们关注对“现在”的书写,特别是对中国处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表现出的非历史化特征进行直接表现。使他们的叙事没有历史感。第五、他们乐于使用表象拼贴式的叙事,倾向于表现个人的现在体验和转瞬即逝的存在感受,并且热衷于创造非历史化的奇观性。所有这些,使得他们的叙事具有某种“现在主义”特征,表示了90年代与80年代迥然不同的文学流向。
去论证这种文学现象的合理性和合法性,非本章的任务,即把它视为一种进步,一种在现有的历史前提下所作的变革,同时又看到它的矛盾和混乱。作为一种有创生意向的文化,它有可能表达新的历史进向,但它无疑带着诸多片面和似是而非的倾向。当代中国大陆文化是如此缺乏自觉的创生意向,因此,对这些初露端倪的动向,视而不见或给予任何夸大都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
    不管把这个时代的生活描述成分崩离析的情势,还是完美无瑕的形态,都无法否认现实本身发生巨变,当代生活正在以夸张的姿势奔腾向前。没有人能够抓住它的本质,触摸它的精神和心灵。没有历史感的“现在”,只有表象而没有内在本质。从个人生活的边界进入文坛的晚到者,显然与那个现代以来的宏伟叙事无关,与新时期的历史语境也不再有直接关联,他们无须在现实主义/ 现代主义的元二对立语境中来确立叙事起点,他们就生活在这个消费至上主义的间隙。再也不能、也不必要从整体上书写这个时代,内在地把握这个时代。何顿、述平、朱文、邱华栋等人对这个时代的直接书写,确实构造了一幅生动的商品拜物教与消费主义至上的时代的全景图。这是一个只有外表而没有内在性的时代,一个美妙的“时装化”的时代,一个彻底表象化的时代。后来者既然捕捉不到“宏伟的意义”,他们也只能面对现实的生活表象展开叙事。事实上,90年代崛起的一批作家正是以他们对表象的捕捉为显著特征,对表象的书写和表象式的书写构成了他们写作的基本法则。那些“宏伟意义”、那些历史记忆和民族寓言式的“巨型语言”与他们无关,只有那些表象是他们存在的世界。对表象的迷恋,一种自在飘流的表象,使90年代的小说如释重负,毫无顾忌,彻底回到了现实生活的本真状态。
    何顿在90年代上半期发表的一系列小说如《我不想事》,《生活无罪》,《弟弟你好》《太阳很好》以及长篇《就这么回事》等等,对当代中国走向市场经济的历史过程给予直接的表现,并且揭示了渴望致富是如何支配了城市市民的生活愿望和日常行为。经济利益全盘支配当代生活,并且构成当代价值选择的唯一轴心。不管是城市个体户,还是曾经一度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中小学教师,都无不把经济的成功看成是唯一的成功。何顿写出了这个时期个人和社会的特殊关系,特别是个体经济带来的社会变革,价值观念变革和人们的行为方式的变革。何顿的叙事无疑是一次现场见证。何顿的写作没有与文学史对话的愿望,对存在与意识之类的复杂关系他一概弃之不顾,他的兴趣在于抓住当代生活的外部形体,在同一个平面上与当代生活融为一体,他的那些不加修饰的逼真性的叙事,带着生活原生态的热烈和躁动,使那些粗痞的日常现实变得生气勃勃而无法拒绝。何顿的叙事从来不诉诸于形而上观念的批判性表达,而是限定在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体验和感觉之中。
    与此同时,述平和邱华栋的小说对中国当代消费社会的生活现实给予直接表现,城市的生活表象构成他们叙事中非常有生气的文化代码。述平的《凸凹》、《晚报新闻》、《此人与彼人》等等,述平对城市男女的引诱与背叛的描写,对当代生活的情感危机方面的揭示都显示了他对生活的独特而敏感的理解。邱华栋的《时装人》等等作品表现现代城市人与消费社会的异化关系,人们不断寻求自我位置,然而却在城市的不断异化的空间里找不到自我存在的实在性。生存选择的后现代式的恐慌,构成邱华栋小说叙事独到的主题。这一批作家在捕捉这个时期的生活现象时得心应手,他们也试图去提示没有信仰、没有本质的生活的内在性,但他们在试图穿透生活的外部现象进入内在本质时,也就是说在作进一步的思想开掘时,都显得有些束手无策。述平的《此人与彼人》不再满足于叙述一个男女相互引诱和背弃的故事,试图去探求男女关系背后潜伏的复杂的思想意蕴,特别是在现时代的特殊意义。但述平诉诸于一大堆空泛而不着边际的关于爱与背叛的诡辩论式的议论。这些议论不能不说没有作者对生活的独到解释,但试图以此作为加强作品思想力度的努力,却无济于事且显得生硬笨拙。同样的情形在邱华栋的一系列作品中也可以见出。邱华栋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生活的方式与过程的捕捉十分敏感,但他试图去揭示这种生活的内在矛盾,去表现他们的生存困惑与恐慌时,却在重复现代主义的那些现成的命题,诸如人的自我认同的危机,存在的绝对意义、西西弗斯式的生存悲剧等等。邱华栋显然有必要找到一种与他所表现的生活状态和叙述视角相契合的思想资源。
    无法找到准确的思想插入点,这使年轻一代作家的写作受到相当的局限。鲁羊在同代作家中,应该说知识准备相当充分,他的思想洞察也相当敏锐而明晰。鲁羊有极好的艺术感觉,相当长一段时期,鲁羊保持形而上的高蹈姿态,他的叙事显得有些隔膜。事实上,那种隔膜主要由与“现在”的经验隔膜所造成。鲁羊后来不少作品直接切近“现实”,他的叙事立即显得生机勃勃,舒畅流丽。《存在与虚无》(1995)、《越来越红的耳根》(1997)是相当出色的小说。但就是这些在叙事上非常精彩的作品,它在试图揭示某种生活的本质要义时,却陷入思想的窘境。《越来越红的耳根》在揭示当代生活的虚妄性时,却无意中极力贬抑女性,着力去揭示转型时期女性自我认同和价值选择的变化。作为一次非常锐利的对当代生活的折解,却无形中在重复中国关于女性的一些古旧观念,即把女性视为丑恶,视为祸水。也许鲁羊有反潮流的精神,在当今女权盛行的时代,他敢于如此彻底地贬抑女性。但不管如何,对人物的类型化处理和过分鲜明的道德立场,以及对全球时代思想潮流的膜视,这不能不说削弱了鲁羊对“现在”生活本质进行更深洞察。
韩东曾经在诗歌界崭露头角,以对“大雁塔”的重新书写而表达了“新生代”诗人反历史的叛逆性立场。显然,韩东一直在以反历史的方式重新书写当代生活。前些年他重写知青故事的几篇小说显得相当出色,如《西天上》,《母狗》等等。韩东有意掏空了那段记忆的历史内容,他不再以历史主体的角色反省大是大非,也不去找寻所谓丢失的青春,那种超距离的零度叙述,仅仅是在追溯一些奇闻轶事,那个巨大的历史神话被分解为一些无聊而有趣的日常生活,被处理成一些欲念化的表象片断。关于选择、怜悯和命运戏弄的故事,并不是以它的装模作样的思辩特征而引人入胜,那些反讽性的描写和各种不协调情境的随意配置,才是叙事的奇妙之处。韩东的叙述有一种虐待历史的快感,把那段厚重的历史加以漫画化的处理,改变成一些戏谑的表象材料,却也有强烈的反讽效果和解构力量。韩东转向讲述当代生活的小说,致力于呈现生活的非诗意特征,他把生活那些毫无意义的环节逐一展现,象流水帐一样重现生活。但韩东的这类叙事并不算成功。他总是期待在他的叙事中出现一个奇特的转折--这个转折不仅仅会给他带来叙事方法上的突变,使小说叙事在这个关节点上被全盘激活,同时又能带来思想性的突然深化,不能不说这种叙事动机用心良苦。为了达到这个叙事效果,韩东不断地铺叙,不断地堆砌各种无关紧要过程和细节,这使他的叙事变得松散而拖沓。韩东的小说的叙述时间过分细密,他总是严格按照那些过程的自然时间推进故事,他的小说几乎没有多少环境描写,也很少插叙,缺乏空白和跳跃,这使他的小说叙事紧凑却显得单调,尽管韩东有很强的把过程的能力,但在总体上却找不开故事的时空结构和想象的落差。既拒绝思想性的发掘,又无法找到奇特的叙事转折,韩东的小说叙事就不得不忍受了无生气的后果。当然,应该注意到,韩东最近的几篇小说有一些变化,韩东抓住生活中锐利的东西,他的小说立即就显得很出色。《双拐记》(《今天》1996,4)写一位残疾人李先生与房客之间的故事,他把残疾人李先生的刁钻古怪,蛮横侵入他人的生活写得入木三分,人性的卑劣、自私和自欺欺人的情境,都刻划得有棱有角。特别是以反讽性描写去表现那种妄想狂的心态,显得生动而有力。《杨惠燕》(《今天》1998,2)写一位女子被时代和环境扭曲的性格,终至于患上绝症英年早逝。杨惠燕因为家庭的变故,小小年纪就承担起支撑家庭的责任,结果,一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却变成责任的附属物。她成为一个利他主义者,却对自己的生活浑然不觉。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的矛盾,在她的身上变成永久的冲突,她可能是宗族社会最后残留的后裔?一个理想主义造就的悲剧人物?总之,这篇小说的主题似乎难以概括,但可以使人明确感觉到个人的生活与环境,与责任构成的那种悖论,人是如何成为自己的局限,成为自已的敌人。韩东的小说叙事虽然有些有意扭曲人物性格,人物的遭遇也有些刻意推向极端推,但韩东的叙述从容不迫,依靠对生活的整体性把握,对人类的那些根本的困境的揭示,显示出小说叙事的内在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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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女性写作:我们需要的神话
女性作家是当代文学中的重要力量。王安忆、铁凝等人,无疑是非常出色的作家。由于她们的写作并不刻意表达女性意识,而是与时代的大主题紧密相联,所以我们的在不同的章节都讨论过她们的写作。这里着得讨论一些有关女性意识的写作。
    中国的女性写作只有依赖文学范式的改变才能找到立足之地。如果说残雪的极端个人化的话语因为没有大语境为依托而稍纵即逝,那么到了九十年代,文学的“巨型语言”再难起整合作用。王安忆的历史叙事与其说重温了一次理想主义,不如说最后消解了理想主义。并且她的“历史叙事”特别强调“我”的视点和个人的内省经验,抒情意味和长句式也表明她的形式主义倾向。在个人经验和美学趣味上的写作已经重新划定了文学的规则,这使女性写作可以比较自如去探究女性“自我”的世界。一种真正反寓言的后个人主义式的写作开始酿就女性主义的叙事。
    陈染如此不顾一切地回到个人的内心生活,这使陈染在当今中国的女性主义向内转的趋向中率先地表达她的特殊经验。陈染在八十年代后期就开始写作,九十年代初期就引起多方注目。从陈染的那种叙事和她刻意要表达的超越外部现实经验的那种倾,她与苏童、余化、格非、孙甘露是非常接近的。如果用男性习惯的目光来看,很可能会认为陈染的小说“生活面”过窄,缺乏广度和变化。然而我们也许应该意识到,陈染第一次如此执拗地表现这样一种“妇女生活”--在逃避和渴求男性的狭窄的中间地带踟躇徘徊。陈染一直试图描绘那幅“美丽而忧伤至极的”自画像,。
    纯粹的女性写作只关注女性自身,它把那些极端的女性经验作为叙事的核心,它必然蔑视经典的文学法则和现行的道德准则。正如那些锐利的企图穿透现实社会的女性写作需要胆识和才略一样,回到女性自身的女性写作同样需要勇气和才情。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承认,陈染的写作是一种存在,一种极端的女性主义存在。这些年来,她一如既往地冲进女性经验的那些幽暗领地,不断地说着“自己的故事”。
    什么东西一直在困扰着陈染?什么东西在激发着并且推动着她的叙事?这就是爱欲--女性最内在的自我经验。表达,呈现,歪曲那些女性的爱欲,使之变形,难以实现,由此构造极端的妇女生活,这就是陈染写作的基本特征。《与往事干杯》是陈染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当然也是理解陈染写作的入口处。一个少女经历的心灵磨厉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少女青春期的躁动,渴望和恐惧,毫无保留呈现出来。“纤弱、灵秀、永远心事重重的少女……”,生活是如何在一张白纸上涂抹印记的?家庭,社会……,性和政治……?总之肖蒙这个纯净而灵秀的少女,来到一个废弃的尼姑庵安家。我无法断定这是陈染的真实经历(部分真实),还是纯粹的虚构--作为一种写作行为我令可把它看作是虚构。这个尼姑庵是一个适宜于灵秀而心事重重的少女生活的地方,这个场所宁静、封闭,它本身就是一个绝望的内心世界。现在,陈染回到了她的内心世界,正如回到她的精神家园一样。她无法在外部世界找到适宜的去处。父亲与母亲的离异,学校里的冷漠,她无法找到平静的个人的生活。她在逃辟,躲藏,而外部的生活也不断地离她而去。父亲离去,随之母亲与一个混血的外交官开始了约会,她与外面的生活越来越疏离。这个心事重重的少女现在回到了她的自身,她拿着一本教科书,拿着一面镜子在认识自己的身体。执拗的回到自身,执拗的自我确认,终究倒致了童贞的丧失。
    “童贞的丧失”是这个故事的核心部分,它以病态的形式来表现它的美感。在这里,“童贞的丧失”既不象浪漫主义小说贯有的故事那样浪漫温馨,也不象经典现实主义叙事那样惊天动地。它在这里是一次内心深化的结果,一次无怨无艾的自我探索。它没有恨和懊丧之类的后遗症,只有略微的失望。它不过是青春期必经的一个事件。一方面,它被表现得尽可能“必然”,另一方面它又是以病态的形式给它以独特的意义。一个年长二十岁的男人,占有了她的童贞,这件事被彻底渲染,却没有必要的明确的价值判断,这是令人惊异的。与其说这是一次被客观化的夺取,不如说是主观化的呈现。那个诱奸者医生,在小说的叙事中实在是充当了一个客观化观众的角色。通过“他”的行为和视点,展示了一个女性自我探求的绝对行为。
    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与往事干杯》是一个关于女**欲的故事--女性的爱欲是如何异化,分裂和移位的。小说的叙事从一个受阻的情爱故事开始,里面包含的依然还是受阻的情爱故事,并且具有传奇性。自我的爱欲在小说叙事中始终处于中心位置,不断地审视自我的内心世界,审视爱欲的生长和变异的全部过程。在这里,母亲,男人……,都不过是外在化的叙事支点,它们起到的是反射和反观作用。陈染感兴趣的是不断的自我观看,不断的自我呈现。当然,并不是说陈染的叙事是超历史的,而是说,她最关注的是纯粹的爱欲本身,历史在这里充当了一种结构的脚手架。呈现是主观化的,积极的,主动的,赞赏性的;而受阻则是无意识的,是被迫的和客观化的。在《与往事干杯》里,女性的爱欲在最初萌发时就被历史误置了,她从历史社会逃到女性内心世界,然而,逃避是无用的。因为历史、社会和政治已经深植于女性的历史发生学之中。这就是女性写作的奇妙之处,她愈是想逃脱外部世界,回到纯粹的女**欲,却是更深地回到历史之中。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与往事干杯》揭示了女**欲的历史发生学,是如何具有第三世界的寓言特征。个人的利比多冲动,却是不可避免地为历史所裹胁。它越是尖锐地表达女**欲的困境,越是深刻地反映了爱欲与历史(政治)的辨证关系。
    以第一人称,自我表白式地叙述女性的爱欲困扰,这在陈染绝大多数的小说中随处可见。这种表达方式构成陈染小说叙事中激动不安的内在质素,它使陈染的叙述总是不断地回到女性自身的问题。对于陈染来说,“爱欲”不是现实赤裸裸的感官享用,而是纯粹的内心生活,一种完全抽象化的通灵论。“与往事干杯”是女**欲的发生学,也是陈染写作的历史发生学。陈染的叙事在这里与历史相遇,这完全是一交巧合,她这个人整个说来是拒绝历史的。除了《与往事干杯》外,陈染的小说很少触及真实的历史事件(或历史过程)。“与往事干杯”作为女**欲发生学,作为女性个体存在的历史情结,只是在那些触及到内心生活深处时,才偶尔浮现出来。令人奇怪的是,“与往事干杯”所创造的情调,所表达的人生意味却总是在陈染所有的小说中弥漫开来,它象是音乐作品的动机,总是倔强地在不同场景中呈现出来。这也就是为什么陈染的小说在不经意的阅读中,象是在重复一个永远的故事。事实上,陈染后来的小说越来越偏执地拒绝历史,拒绝社会同化。她的主人公以更加尖锐的姿态去完成女性的自我(身份)认同。
    在当今的女作家中,林白也许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从来没有人(至少是很少有人)把女性的隐秘的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如此复杂微妙,如此不可思议。我无法推断这里面融合了作者多少个人的真实体验,但有一点是不难发现的,作者给予这些女人以精湛的理解和真挚的同情,甚至不惜融入自己的形象。这种坦率和彻底在某种意义上构成妇女写作的首要特征,在讲述女性的绝对自我的故事时,女性作家往往把眼光率先投向自己的内心,正是对处我的反复读解和透彻审视,才拓展到那个更为宽泛的女性的“自我”。这些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契合作者的内心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真实的女性独白,是一次女性的自我迷恋,是女性话语期待已久的表达。不无夸大地说,林白的小说以它特殊的光谱,折射出那些文明的死角。
    在当今的女作家中,林白也许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从来没有人(至少是很少有人)把女性的隐秘的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如此复杂微妙,如此不可思议。我无法推断这里面融合了作者多少个人的真实体验,但有一点是不难发现的,作者给予这些女人以精湛的理解和真挚的同情,甚至不惜融入自己的形象。这种坦率和彻底在某种意义上构成妇女写作的首要特征,在讲述女性的绝对自我的故事时,女性作家往往把眼光率先投向自己的内心,正是对处我的反复读解和透彻审视,才拓展到那个更为宽泛的女性的“自我”。这些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契合作者的内心世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真实的女性独白,是一次女性的自我迷恋,是女性话语期待已久的表达。她也许是最执拗地走进女性记忆深处的人,不无夸大地说,林白的小说以它特殊的光谱,折射出那些文明的死角。
    1990年林白的《子弹穿过苹果》以其异域色彩和尖锐的女性意识而引人注目。这个似乎是恋父的故事在叙述中却透示着异域文化的神秘意味。那个终身煮蓖麻油的父亲偏执而古怪,他寻颜料的爱好显得毫无道理,生存的不可言喻乃是所有异域文化的根本特征。那个马来女人蓼神出鬼没,她象一个精灵四处游荡,却以迷恋上煮颜料的父亲。父亲与蓼若即若离的,关系与我和老木这对“现代”青年的情爱相混合,这二者似乎迥然相异却又有某种关联,它们是为一种习惯的叙述模式所支配;还是为随意跳跃的叙述视点所关联;或是为一种巧妙的隐喻结构所支撑?《子弹穿过苹果》,一如它的题名,在异域生活状态与现人都市情爱纠葛的散乱关联中,表达了某种不可理喻的宿命意念和奇怪的女性文化谱系。那种随意跳跃的主观视点重在表达独特的女性情感记忆,它们是一种感觉之流,纯粹的女性话语之流。也许这篇小说还可以读出“寻根”的流风余韵和魔幻现实主义的痕迹;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抹去女性的文化记忆和表达方式。
    林白的小说习惯采用“回忆”的视点,它并不仅仅引发怀旧情调,同时使她的叙事带有明显的自传特征和神奇的异域色彩。那些往事,那些回忆的片断,都指向特殊的文化意味,散发着热带丛林的诡秘气息。林白的女主人公们无一例外都市来自南方边陲地带,她们有着特殊的性情、心理和行为方式。因为异域文化的前提,那些多少有些古怪或反常的女性,也变得不难理解,她们超然于汉文化的正统禁忌之上而别具魅力。《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回廊之椅》和《瓶中之水》是林白近年来的颇受好评的作品。这些故事多少有些离经判道,其令人惊异之处,可能在于它们隐含着“同性恋”意味。林白着眼的那些微妙的女性关系因为附加这样一个系数而具有惊心动魄的效果,令人望而却步或想入非非。林白的叙述细致而流丽,女性相互吸引、逃离的那些环节委婉有致。女性的世界如此暧昧,而欲望不可抗拒,这使得她们之间的关系美妙却危机四伏。林白的女性以从未有过的绝对姿态呈现于我们文化的祭坛之上,她们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和引人入胜的效果。
    《一个人的战争》(1994年)显然是林白最出色的作品,无疑也是当今中国女性写作最出色的作品。由于林白的存在,中国的女性写作与男性话语有了鲜明的区别,林白的女性叙事在女性的绝对的故事性,在女性的特殊感觉和语言对现实的重新编码方面都构成强有力的冲击。《一个人的战争》令人惊异之处在于,它如此彻底讲述了一个女人的内心生活,那种渴望和欲求,那些绝望和祈祷。一个逃避生活的女人,又是如此挚爱生活,因为只有她才是如此倔强,几乎是不顾一切回到内心生活深处。这是一个纯粹的女人的故事,那些非常个人化的女性经验,从那些狭窄的历史缝隙之间涌溢而出,它们怪模怪样而又朴实率直。小说叙事以它彻底的方式,直接从童年经验开始,那些最原初的心理欲念,现在象一个绿苹果悬挂在多米的纹帐里。多米五岁就初尝禁果,这使它过早地与周围环境区别开来。对幼年孤独感的表达与那些极端的个人心理体验相渗透,小小的多米就是以这种方式开始自我认同,开始她漫长的拒绝和逃避之旅。那顶纹帐是同谋,是多米幼年的天堂,也是多米成年后的地狱。不得不承认,林白的叙事一开始就抓住这些超乎寻常的经验,抓住这些富有象征性和贯穿始终的代码,它们潜伏于叙事的最初的角落,使整个故事具有无法分隔的内在力量。多年之后,在轰轰烈烈的大学校园,多米依然躲在她的蚊帐里,透过蚊帐的网点看她置身于其中的环境,她一如既往沉浸在她的故事里,漠然地看着她们在她的蚊帐之外来来去去。
    多米是一个内心有力量的女孩(尽管她一再自我表白说她内心没有力量),这就象本世纪初易卜生所说的那样,谁最孤独谁就最有力量。多米不怕孤独,不害怕被孤立,躲进她的内心,就象躲进那顶白色的纹帐一样,那是她回归自我的乐园。我说过这部小说是一次彻底的倾诉,它无须回避,它没有什么需要掩饰,这是一次类似卡夫卡所说的自我埋葬式的写作,彻底的倾诉就是彻底的埋葬。幼年的快乐与孤独,十九岁时的辉煌与惨败,多米总是执拗而怪模怪样地走着自己的路。“她拿着手电筒走在漆黑的乡道上……”,这是多米在农村生活岁月的象征性的描述。这个不肯深入群众的孤僻之子,居然也想入非非要出人头地。看来那时的多米并未六根清净,她还是期望获得社会的认同。多米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总是在孤僻/虚荣之间徘徊。林白能把多米的孤独感刻画得起伏跌宕,就在于她并没有一味沉入内心世界而无以自拔。多米在孤苦零丁的岁月中很容易滋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她打着电筒走在漆黑的乡道上,想到了“奋斗”,她甚至异想天开要写“电影”或“诗”。这个被群体遗弃的人,寄望于用笔和纸一步登天。十九岁的多米聪明,出类拔翠,她当然也渴望成功。改稿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这个年轻的文抄公不得不咽下身败名裂的苦果,多米迅速退缩进她的封闭世界。作为一次对内心生活的全面疏理,林白没有回避记忆中的那些暗礁,那些在生活的尽头滋长起来的希望,那些无法正视的挫折,那些绵延不尽的悲哀,它们尘封于内心生活的深处,那是你的无法逾越的存在,那是你的绝对的存在。我说过这是一个纯粹的女人的故事,只有纯粹的女性写作才会正视这种存在,才会彻底倾诉这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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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还是一个绝对的女性故事。它如此偏执地去发掘反常规的女性经验,那些被贬抑、被排斥的女性意识,从女性生活的尽头,从文明的死角脱颖而出,令人惊奇而又惶惑不安。林白的小说在当今文坛给人以兴奋,又颇有非议,大约与她独辟蹊径去揭示那些怪异的女性经验不无关系。她近年发表的一系列小说,诸如《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子弹穿过苹果》、《瓶中之水》等等,都对一些怪异的边缘性的女性经验加以发掘,它们展示了一个女性的奇观世界。《一个人的战争》在这方面则是大胆地往前走,它是如此深邃地深醉于自我的经验世界,它是如此绝对地埋葬自己,以至于它无所顾忌地倾诉了全部的内心生活。结果,这次返回内心的倾诉,不得不变成一次超道德的写作。它对男权制度确立的那些禁忌观念,对那些由来以久的女性形象,给予了尖锐的反叛。多米三岁就没有父亲,无父的感觉在她的心里很可能是一片抹不去的阴影。小说没有提到渴望父爱,但不难感觉到多米内心的祈求,她的逃避,她的片面的自我认同,在这里可以找到最初的线索。小说的结尾处多米以她奇特的婚姻形式填补了最初的缺失。
    不管如何,在林白的故事中女性总是经受莫名的屈辱,她们是如此容易遭受伤害,而男性触角(权力、欲望和幸福的诺言)又是如些轻易地打开女性的自我封闭之门,多米在她的青春年华象条惊慌失措的鱼在永远陌生的异地他乡游走。这一切都以犀利而流畅的倾述涌溢而出,林白的叙述自由挥洒,极为明快的语言句式,随意且充满锐气,奔放而优雅从容,干脆利落却不失隽永醇厚。
    也许人们会对林白如此详尽倾诉内心生活而感到疑惑不安,或者不以为然。然而,她彻底地表现了一个女人的生活,多米从我们庞大的写作制度体系中滑脱出来,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在幼年时期就按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可扼制的内在力量去追求更彻底、更自由的人生。很多年中,她封存于自己的内心,她被环境随意摆布,各种失败纷至沓来,然而,她不能接受社会给予她的限制和压迫,甚至不能接受社会给她安排的角色,她怀抱着那些绝对的女性观念,那种超乎寻常的女性的感觉方式,她倔强地在生活的尽头行走。“她的身上散发着寂静的气息,她的长发飘扬,翻卷着另一个世界的图案。”这就是多米,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一部成功的长篇就是一次自我埋葬,林白埋葬了多米,她当然埋葬了自己。
    不管如何,在九十年代文学的集体想象关系解体之后,文学不得不面对个人的存在经验写作,而女性主义叙事则乘机显得特别活跃。当代小说应该说是处在某种绝境,而女性叙事则试图走极端的方式走出穷途末路。制造生活奇观,发掘那些被掩盖的精神死角,甚至精心策划一些欲望化的观赏场景,对这个时代的女性的内心世界和她们的窒息而又空洞的岁月作一次彻底的清理,她的叙述锐利而惊人,打开女性自我记忆的深处,她审视发那些令人绝望的时刻,一些不断被歪曲的生活事实,它们毫无留地呈现于男权的祭坛之上。这既是女性小说作出的特殊的选择,也构成了当代中国小说向心灵深处推进方面的特别经验。
近年崭露头角的虹影,由于保持着写诗的特征,她的小说写作一开始就定位在相当复杂的叙述结构层面上,同时着力去揭示那些纯粹而怪异的女性经验和人性隐秘而复杂的内在世界。虹影后来的小说越来越具有现实感,并且形成了艺术上的独特经验,这使她的小说总是在备受争议中在图书市场呼风唤雨。她的《K》引起轩然大波,象是刻意的商业炒作,这使她蒙受不白之冤。事实上,《K》显然是一部相当有艺术含量的作品。
如果说具有“女性意识”的女性作家倾心讲述非常个人化的女性故事;那么,海男则是一直在以纯粹女性化的语言去完成诗性的祈祷。海男的小说基本上没有明确完整的故事,那些片断和情境飘忽不定,稍纵即逝。很显然,海男的诗性祈祷包裹着一个关于生与死的原型故事,它植根于女性生命意识的深处,在灵与肉的撞击中撕开那道无底的深渊。海男早期的作品有《人间消息》(1989),不断地讲述“父亲”死亡与个人私奔的故事。后来有激进的语言实验作品《女人传》《男人传》等。
徐小斌曾经以《对一个精神病者的访问》引人注目,据说这篇小说曾给已逝的诗人海子以极大的震动。近年来徐小斌对女性的心理经验尤为关切,特别着力于表现女性对生命本我的恐惧心理。《未日的阳光》(1993)、《迷幻花园》(1994),则可以看到徐小斌对女性经验进行更为激进的探索。《双鱼星座》可以说非常出色的作品,近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羽蛇》显示出徐小斌驾驭历史叙事的不同寻常的能力。
    九十年代,中国社会更加全面走向市场化,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中国社会的城市化程度也越来越高,这使中国民众的生活和价值选择,人们的感觉方式都发生相应的变化。面对当代变动的社会,中国女性作家如何表达她们的选择,这同样是一项挑战。在这一意上,张欣的那些描写城市职业妇女生活的小说就有必要给予特别的关注。 在张欣的叙事中一直洋溢着浓郁的浪漫情愫,那些男欢女爱的故事带着南方的娇媚、特区的热烈和港台的风情,如歌如诉,流畅而清俊。她的那些女主人公大都优雅多情,缠绵而执拗,总是处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困境之中。与那些高雅执着而守身如玉的白领人相匹配,张欣给她们安排了一些坚硬冷峻,苦大仇深的猛男勇夫。这些都市里的不安定分子却令那些白领丽人情有所钟。《永远的徘徊》(1992)和《伴你到黎明》(1993)可以看到张欣的叙事更加简炼硬气,并富有动作感。美女英雄的模式被一些城市犯罪和黑社会的事件包裹,温馨浪漫且又惊险横生,似乎更象电视连续剧的文学角本。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徐坤的作品却不刻意表现女性意味,相反,男性作家用的那套调侃嘲弄,她倒是运用自如。徐坤大部分小说都以知识分子为主角,如《热狗》、《白话》等,她似乎进一步发扬了王朔的风格。徐坤拒绝对现实进行典型化的处理,她把现实作为原始材料直接引入小说叙事,以强烈的主观视点对现实进行冷嘲热讽。玩闹式的快乐穿行过当代生活各种似是而非的断裂带,停留在当代生活的各个虚情假意的现场。既使之荒诞,终于彻底崩溃。在捕捉当代错位而生动的现实方面,徐坤的叙事无疑大胆别致。但徐坤的小说似乎过分热衷于调侃,陶醉于那些不着边际的调侃,她对文化的失败和精英知识分子的破落,是哀其不幸的嘲弄,还是真的无所谓乐得取笑呢?同样令人困惑。她在最近出版的《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显然是一部颇受争议的小说。
1998年,《作家》第7期推出一组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小说专号,在封二封三配上了这些女作家故作姿态的照片,看上去象是时尚招贴画。这些作家的出现,已经完全改变了当代作家的固定形象。传统作家的老成持重的形象,现在被改变为毫不掩饰的矫揉造作,但这种姿态与其说是挑逗性的,不如说更多些挑衅的含义,它表明传统中国作家精英形象的世俗化和消费化的趋势。当然,问题的实质在于,这些作家写作的作品及表现的生活情态,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经典文学的本质含义。文学的社会性,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文学的观念与法则,都发生相应的变更。在这里,文学没有难题、没有障碍,也许文学史在她们这里真正发生断裂,朱文韩东们的激烈,表明他们并没有忘怀文学的秩序;而她们则属于另一种文化秩序,另一种符号体系。与其说她们是文学史不贞的传人;不如说她们是当今消费社会天然的一部分。
把这些作家归为一个群体只是表面的作法,她们的年龄、性别的相同,并不成为她们写作的共同基础。她们的身份和个人经验与过去的文学群落相比有明显的区别。例如,右派作家,知青作家,他们是历史地生成的一代人,而这一批作家,没有坚固的历史纽带,因为历史在当代已经失散。历史也不再具有经验的同一性,历史存在于提高现实意义的理念中,当现实无法固定其统一意义时,历史也就难以被虚构。这些作家确实没有历史,只有个人记忆,只有当下展开的生活,这些生活与与我们前此的历史脱节或断裂。她们每个人不是依靠历史意义来加以自我认同,而只是根据个人的经验来确定自我。因此,试图用“七十年代出生”来指认这些作家不过是一次简单而草率的命名,它们只是暂时的编号。这些作家与当代城市生活密要相关,她们与乡土中国已经相去甚远,中国的城市化和市场化,以及全球资本主义化是她们写作的现实背景。他们的个人经验就与当前蓬勃的社会现实如出一辙,他们没有“高于生活”的任何愿望,一切都源于现实,源于我们每日经历的街景、电视、晚报新闻、流行杂志、奇闻轶事。她们乐于寻找生活的刺激;各种情感冒险和幻想;时尚生活和流行文化;漂泊不定而随遇而安……总之,一种后现代式的青年亚文化成为她们的写作的主题,她们当然也在建构当代商业社会和城市幻象的新的符号谱系。
卫慧的《象卫慧那么疯狂》是一篇颇有冲击力小说。这篇小说讲述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相当怪戾的心理和躁动不安的生活经历。这个叫“卫慧”的人物,当然不能等同于实际作者卫慧。现实中的卫慧与小说中的人物可能相去甚远。这个叫卫慧的女子少女时代丧父,内心深处对继父的排斥酿就奇怪的被继父强暴的梦境。逃避继父这个莫明其妙的举动,看上去象是弗洛依德恋父情节的颠倒。躁动不安的孤独感构成了这类人物的基本生存方式,她们处在闹市却感受着强烈的孤独感,她们也只有处在闹市中才感受到孤独感,这并不是无病呻吟,这就是这些亚文化群落普遍的生存经验。这篇小说的情节并不重要,无非是年轻女孩逛酒巴歌厅,遇到一些男人的情爱故事,但那种对生活的态度和个人的内心感受却被刻画得非常尖锐。小说同时写了另一个叫阿碧的女孩,这个女孩的生活爱好是充当第三者,不同地变换插足的空间,但始终是第三者。这些女孩奇怪地爱上各种已婚男人,与这些男人进行一些痛苦而混乱不堪的爱情,则是她们生活的真正意义。卫慧的叙事能抓住那些尖锐的环节,把少女内心的伤痛与最时髦的生活风尚相混合;把个人偏执的幻想与任意的抉择相连接;把狂热混乱的生活情调与厌世的颓废情怀相拼贴……卫慧的小说叙事在随心所欲的流畅中,透示出一种紧张而松散的病态美感。这一切都被表现得随意而潇洒,这才是青年亚文化的叙事风格。青年亚文化在美学方面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一种激进/颓废的美感。在多数情况下,青年亚文化是外向式的,因而也是激进的;但这种文化以个人的方式存在的,它经常就呈现为颓废的情调。“颓废”的美感当然并不是什么新奇东西,但却是长期为人们忽视,为正统文化排斥的东西。从王尔德的后期浪漫主义,到整个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在某种程度上都在寻求颓废之美。这种自虐性的,个人化的被延搁了快感高潮的美学,与集体性的狂欢相对立,在所有的主流审美霸权中,“颓废”都处于被排斥的边缘状态,它象精神病一样被界定为异类。颓废与激进总是一枚硬币的两个背面,激进总是伴随着颓废,集体狂欢之后,就是不可抗拒的颓废。卫慧的小说中出现的个人幻想,个人的梦境,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病态的,都具的颓废的特征。那个叙述人“卫慧”与阿碧的差异,正象一个不断参与集体狂欢的激进主义者与一个沉浸于幻想中的颓废主义者的区别。
在卫慧的松散柔软的叙述中,始终包含着一些坚硬的东西,一些不可逾越的生存障碍,它们如同某种硬核隐含着生活的死结,也象一堵墙,挡住所有的生活真相。卫慧在这篇小说中运用继父的形象,以及关于被继父强暴的幻觉,而这个硬核同时还包含着父亲之死,无父的伤痛。生活的刺痛感象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门槛,把这个少女的灵魂阻隔于喧哗的世界之外,她只有在回味生活的刺痛感时才有如归精神家园的感觉。但她们并不是一些精神忧郁症患者,那些刺痛感挥之即来,同样也挥之即去。忧伤和快乐就象交织的双重旋律,随意在生活展开。卫慧的人物绝不是一些幽闭的女孩子,她们渴望成功,享乐生活,引领时尚。她们表面混乱的生活其实井井有条,卫慧确实写出了这代人独有的精神状态。
卫慧的小说叙述充满了动态的感官爆炸效果。她不断地写到一些动态的事物,街景,闪现的记忆,破碎的光和混乱的表情等等。《蝴蝶的尖叫》(《作家》,1998/7)同样是一篇相当出色的小说,把生活撕碎,在混乱中获取生活变换的节奏,体验那种尖利的刺痛感,在各种时尚场景行走,构成了卫慧小说叙事的内部力量。她能把思想的力量转化为感性奇观,在感性呈现中展示商业主义审美霸权,这一切都使她的小说给人以奇特的后现代感受。
与卫慧同居上海的棉棉同样热衷于讲述亚文化故事,这当然与上海迅速的城市化背景相关。作为卫慧打擂台,棉棉发表了《香港情人》《糖》之类的作品。棉棉的作品据说更富有原创性,而且据说卫慧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棉棉的原作的影子。棉棉的作品也习惯于讲述一个女作家介入流行音乐的故事。卫慧的人物始终情有一些历史记忆,恋父/杀父的情结构成内心的顽强情感。在棉棉的这些小说里,反常规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构成人物的基本经验。女主人公长期与一位男同性恋者同床,却不断地介入一些与其他男人的似是而非的绯闻。这些小说提示的经验怪异而复杂,其主体叙事是对后现代式的女权主义的戏仿。女权主义者津津乐道的姐妹情谊,在棉棉的叙事中被改变为一些男性同性恋者,他们在一起相安无事。这是对女性主义习惯主题,例如性别身份、性欲、身体修辞等等的重新写作。开放式的文本试验,与反常的不断分裂而变换不定的生活过程,构成隐喻式的双重结构。不断被外力干预的生活,就象不断被侵入的文本叙述,它们又具有异质同构的特征。每一次文本的被介入,也是生活被现代媒体重新干预叙述的过程。这些都显示出作者的不俗的才气。虽然作者的意识还不很清晰,但个人的直接经验给予棉棉探索新的表现空间。对**主题的直接书写,并且不惧怕反常的**经验,这些更年轻的女作家,显示出比陈染、林白和海男更激进的姿态。但她们的激进只是局部的,经验意义上的。就她们的文学观念和与现实背景,她们又不是“先锋性”这种概念可以描述的。她们的写作不过是当代商业社会已然出现的某些经验的反映,这与陈染们当年的预言性的写作具有本质性的不同。陈染们试图表达对现实的顽强超越,而棉棉卫慧们则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现实。她们的“激进性”不过是现代商业社会的时尚而已,这是她们的不幸,也是她们的幸运。
同时期的女作家有戴来、魏微、周洁如、金仁顺等。她们的作品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就是不再热衷于书写大都市的生活,对都市的向往,而是转向写作小城的记忆,也关注底层民众的生活。
这些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俨然已经构成一个不小的群落,引发了各个刊物追捧的热情,他(她)们要成为气候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他们虽然未必具有什么革命性的冲击,但却可能改变传统文学的审美趣味和传播方式。这些人有着完全不同于中国以往作家群的生活经历,他们生长于文革后,大多数是城市独生子女,她们完全感染着中国城市化所带来的消费主义生活氛围。她们的故事主要是关于男女情爱,没有任何一代中国作家写作情爱象她们这么大胆直接、又这么透明绚丽。青春期的躁动不安,故作轻松又自怜自爱,这些构成她们小说持续不断的基调。这些关于城市恋人的叙事,已经最大程度地改变了经典小说所设定的那些人物形象模式和价值取向,这些小说大多数主角都是一些怪模怪样的女子,她们热衷于邂逅相遇的男欢女爱,贪恋床弟之乐,甚至沉迷于奇特的梦境,或者充当第三者与有妇之夫偷情而乐此不彼。这些主角当然未必是她们的现实写照,但也多少显示了她们的趣味和个性特征。她们有很强的生活独立性,渴望成功,却也能顺其自然。他们在情爱方面老练而独立,正如她们自己所言,自恋、高傲而又自私利己,多情善感又冷漠怕死。她们大胆直接,尖锐而彻底。她们的小说清新亮丽,提示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经验与社会场景。这些人的故事是否概括地表现了新一代中国青年(新新人类?)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难以断言,但她们的小说提供了一种新鲜而有刺激性的生活景观,构成了当代消费社会闪亮的印刷符号(还有什么别的印刷符号能与消费社会的视觉符号相提并论呢?)。当代文学对“现在”说话的困境在这里似乎已经消失,一切都有如履平地的舒畅。她们在“现在”的场景中行走,就象在布景重叠的舞台上漫步,她们努力在建构这个时期的现在幻象,困境并没有消失,但困境被闪亮的语言符号掩饰。她们开启了一个写作的新时代,同时也留下文学史上更深刻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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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望的冲动:语词的乌托邦
    80年代中期以后,年青一代的诗人渴望更自由轻松的思想表达,更具有个性的语言方式,这使北岛那代人面临挑战。当代诗歌一直就是时代精神最敏感的前卫,80年代的思想分化和文化分层,在更年轻一代诗人那里得到鲜明的多少有些过分的表达。文革后成长起来的那代人,在80年代后期开始崛起,他们显然表征着很不相同的文化。他们没有深重的历史记忆,没有与民族-国家纠缠不清的互文关系。他们更多现实感受和个人的直接经验。这使他们的表达富有时代感。所谓的后朦胧诗或第三代诗是在反传统和标榜个性解放的思想氛围里呀呀学语的,它们反映了旧有信仰动摇,而新的信念尚未诞生的过渡时期的那种激进和混乱。与叙事文学一样,诗歌其实在80年代后期也退出社会的中心位置,这也使它不再直接依附于意识形态实践,而更具有语言本体论的特征。一个时期的文学内在冲突的剧烈程度,其实并不只是由文学与外部社会的动荡现实的连接方式决定的,它经常也与文学内部的话语权力分配形式相关。文学被制度化的那种权力关系,经常与最活跃的崛起的(或前卫的)实验群体构成冲突。这种冲突会使青年实验群体走向极端,以过激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反抗权威和经典的愿望。80年代的诗歌革命如同行为艺术,它以一系列的"打倒......"口号为先导――这并不是文化大革命的简单延续,和勉强的模仿,它是文学的制度权力与最尖锐的表意形式之间构成冲突的反映。也就是说,一部占据主流地位的人,却无力提供最新的文学表意经验;而最具有创新活力的群体却在文学制度化体系中没有一席之地。文学被迅速"主导化"或主流化,并且以文化制度的权力体系固定下来,这是文学内部始终存在的紧张结构。
九十年代中国社会走向市场化,经济腾飞的神话没有给诗歌带来想象的动力,毋宁说使诗歌更加远离这个难以把握的时代。历史无意识以及集体想象都从当代诗歌中滑脱出去,这并不令人奇怪。它不过是当代中国社会精神与物质,想象与现实,文化与政治分裂的最极端的表现形式而已。因此也就不难理解,第三代诗人偏向于表达反社会的思想,与现实的悖离加大而不可调和,年轻一代的诗人不可能象北岛们那样与思想解放运动殊途同归,而是与时代精神格格不入,这使他们自觉走向边缘化。八、九十年代之交是中国诗的徬惶却能自我领悟的年代,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事件发生,有争议和斗争,但总体上来看,它立足于语言本体,狂热的冲动趋于平衡,开始寻求心灵的沉静,磨练技巧和形式。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诗人都倾向于变成"一群词语造就的亡灵"(欧阳江河语)。中国诗歌几乎是自觉地从历史情境中剥离出来,因而它乐于用词语掩饰乃至于抹平无边的焦虑感,填平意识到的历史深度。它以平静的方式变形地反映着(当然也骚动不安),并且也创造着这个时期的特殊的精神状况。不理解这个时期中国的诗歌(第三代诗人和海外中国诗人),不能把握它所经历的变动,不认识它所表征的矛盾和混乱,以及不能意识到它包含的精神价值,都不能有效解释当代中国文化的复杂性和深刻性。
    
一、打倒北岛:新生代诗人崛起
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那样,在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发展流向中,诗一直走在时代的前列。90年代中期,文学界还沉浸在对"现代派"的欢呼中,诗歌界却有一批小人物开始胡作非为。以1986年10月安徽的《诗歌报》、《深圳青年报》在深圳联合举办"中国诗坛'1986年现代诗群体大展'",据称有84家民间诗歌群体参展,推出近千首诗,完全是一批无名小卒。但他们亮出反朦胧诗的旗号,以激进的方式对待诗歌和现行的文化制度。他们自称为 "第三代"群落,怀着莫明的历史冲动,高呼"打倒北岛",打倒"人"的口号向文坛冲撞而来,他们标傍"莽汉主议","没有乌七八糟的使命感","也不以为生活欠了他们什么",他们自认是一群"小人物",是庸俗的"凡人"。他们什么都干:"抽烟、喝酒、跳迪斯科,**,甚至有时候也打架、酗酒,让那些蓝色的忧伤和瓶装的忧郁见鬼去吧。"
他们撕毁了诗人充当时代抒情主义公的形象,摧毁了大写的人,也摧毁自我,他们自称"变成了一头野家伙,是腰间挂着诗篇的豪猪,以为诗是最天才的鬼想象、最武断的认为,和最不要脸的夸张。"[1] 他们甚至连"诗"这个一直被奉为神圣的语言祭品的物件也随便搓揉,仅仅是因为"活着,故我写点东西"(于坚)。他们的自我意识,他们对生活的意识,不再象顾城那双忧郁的黑眼睛执拗去寻找"光明",也不象梁小斌痛心疾首呼喊:"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他们的存在平凡而世俗:很多年,屁股上拴串钥匙,很多年,记着市内的公共厕所......,他们乐于咀嚼"无聊意识"甚至"病房意识"。这一代人表征着完全不同的文化立场,那个悬置于意识形态中心的历史主体镜像,正在被一群崭露头角的"小人物"胡乱涂抹上一些歪斜的个人自画像。
    这些一度奉北岛为象征的年轻一代诗人,现在公然亮出旗号要打倒北岛。更不用说他们离主流的诗坛有多遥远。他们象一群豪猪一样到处嗷嗷叫,各地都出现了不同的诗派。南京的"他们",是一个松散的社团,汇集了各地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他们中有西安的丁当,上海的小君、王寅和陆忆敏,南京的韩东,福州的吕德安,昆明的于坚等。他们出版《他们》诗刊,宣称:"我们关心的是诗歌本身,是诗歌成其为诗歌,是这种由语言和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美感的生命形式。"随后不久,上海的陈东东、孟浪、王寅、陆忆敏、刘漫流等人又结为一伙成立"海上诗群"。他们崇尚孤独感,诗是他们恢复人的魅力的手段。他们的作品倾向于发掘"无根"的纷乱城市对人所产生的压力。这一主题明显影响后来的"城市诗人"宋琳、孙晓刚和张小波。三人后来结集出版《城市诗》,曾名噪一时。
    在这次被称之新诗的实验运动的变革中,四川成为前卫的大本营。率先出场的有明显受到杨炼影响的"现代史诗",后来又标谤"整体主义"、"新传统主义"。廖亦武、欧阳江河、石光华、宋渠、宋炜等人从南方的远古习俗、神话传说取材,表现深远的历史意识,对生命存在的形而上追问,崇尚神秘主义和不可知论。他们的诗在大学生中一度有相当的影响。
但四川随之出现了更激进的"非非主义",1986年他们出版《非非》,宣扬的诗歌观念标谤"反文化",反语言,代表人物有周伦佑、蓝马等人。他们嘻笑怒骂,声称反对一切既定的文化秩序,主张语言是未尽文化污染的原生语言,口语、随意的漫骂、任意的胡说八道都可以入诗。他们的宣言却搞得繁琐而自相矛盾,他们声称要"三逃避"(逃避知识,逃避思想,逃避意义);渴望"三超越"(超越逻辑,超越理性,超越语法);他们生造一些莫明其妙的概念,指望它们能迎来诗歌的未来时代。象"艺术变构"、"前文化"、"反价值"、"元价值"、"建元意识"、"语晕"、"非两值对立"、"非抽象"、"非文化"、"闲适写作"、"红色写作"......等等。诸多耸人听闻的名目下,可以看出不过是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学、现象学加上法国荒诞派随意混合的大杂烩。把胡作非为、无理取闹与艺术创新混为一谈,中国的"非非派"可以与欧洲的达达主义如出一辙。但这未尝不是一个需要胡闹的时代,正统文化的权威依然庞大,这一代的诗人要从精神困境里挣脱出世,他们只有幻想一个语言牢笼,然后将其击碎,以这些狂飞乱舞的语言碎片当作一个新的语言时代来临的象征。
不管怎么说,"非非派"的影响是深远的,正如尖刻泼辣的诗人兼诗评家钟明所说的那样:"'非非主义'作为一个分布很广的团体,作为一个观念纷繁复杂的诗歌学术组织,一个颠倒男女关系的别动队,一个进行超语义实验的诗歌的摇滚乐团,其影响,是自'今天派'以来最大的,它超过了'整体主义'、'莽汉主义'以及所有第三代层出不穷的派别和团体。"[2]有过非非们的胡闹,当代中国诗歌已经没有什么思想的、精神的和语言的界线不能逾越。同时,经历过"非非"的无理取闹,当代诗歌也不再需要胡作非为,它可以平心静气去做那些可能的事情。在这一意义上,"非非"则是一次廉价的自我出卖,一次货真价实的献祭。确实,"非非"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既没有多少有价值的诗歌留世,也没有什么精深的思想观念发人深省,这个团体迅速四分五裂。数年后,这些当年最激进的诗人,纷纷下海经商,如渔得水,与他们当年最不屑的现实混为一体。这说明激进的革命派从来只具有观念的意义,他们面对现实可以随时采取另外的原则。
    总之,被称作"第三代诗人"的现象,既是一些五花八门的团伙,也是一个混乱不堪的诗歌变革时期,作为一场狂热冲动的诗歌革命,它留下激进而含混的虚名,以短暂而暧昧的姿势悬搁于中国文学史的边缘地带。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是一段注定了被流放的野史。这并不只是就一批诗人去国而言,而是由这股新生代诗人构筑的历史已经失去整体效应,并且以非公开的方式交流。"第三代诗人"之后,中国大陆的诗坛再难形成什么有影响的运动或团体,也不会为权威的刊物和团体所承认接受。在当代中国,没有任何艺术门类象诗歌这样,依然保持潜政治的对立。不同观念和立场的诗歌群落,它们不仅仅是在传播领域水火不容,根本在于他们完全是两类东西。作为语言的书写物,它们截然不同的两种语码,就象狗和耗子一样各行其是。经历过某个历史事件,新生代诗人四分五裂,幸存者却是今非昔比,他们以更加纯粹的诗的形式呈现他们业已平静的灵魂。
    北大的洪子诚教授在他那本卓越而精炼的《当代中国文学史概说》中,对第三代诗人(他称之为新生代)作总体评价时指出:"在'新生代'的众多派别和诗歌作者中,值得注意的是北京、上海一带的具有'新浪漫主义'倾向的一群,他们对诗艺始终持一种严肃,真诚的态度。他们认为,诗对人类的精神归宿、对人的灵魂道路的抉择负有崇高责任,负有克服主观与客观、人和自然、意识和无意识、自我和世界分裂的责任。"[3]洪子诚教授是指欧阳江河、陈东东、海子、西川、王家新等人,这些诗人注重发掘诗所蕴含的形而上哲理意义,对历史及人的命运进行深刻反省,在艺术上注重秩序与纪律。显然,这批诗人不再仅仅把对诗歌艺术的探索当成是前卫性的临时投机,而是持续性的艺术追求。不过这个名单可能应该加上不少其他类型的诗人。进入九十年代,这个名单还有所扩大,一批旅居海外的诗人,如北岛、多多、杨炼、张枣等人也表现出同样的倾向。九十年代的诗歌已经很难以代来划分,自以为是和胡作非为已经不能出奇制胜,团伙解散之后,诗人只能面对诗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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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祈祷与超渡:历史洗礼后的第三代诗人
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比较有意义的诗大部分发表于非公开出版物和在海外发行的刊物。九十年代有影响的地下刊物大体有:《现代汉诗》(北京,主编:唐晓渡、陈超、孟浪、萧开愚),《亚文化未定稿》(上海,里纪、阿钟、京不特、萧毅等),《大鸟》(乌鲁木齐,主编:杨子、沈苇),《红旗(黑皮书)》(北京,曾小俊、艾未未、徐冰),《新群众》(深圳,主编:欧宁),《文学通讯》(广州,凌越、胡昉等),《面影》(广州,主编:江城、琳茜等),《阿波利奈尔》(杭州,主编:派司),《他们》(南京,主编:韩东、于坚等),《窗口》(北京,雪迪),《过渡》(哈尔滨,主编:何拜伦),《联系》(南京,主编:朱朱),《北门杂志》(江苏江阴,主编:庞培),《倾斜》(杭州,主编:达达),《喂》(上海,主编:醉权、一土、羊工、海岸等)[4]。以上刊物基本上创刊于九十年代,有的出过二、三期就停刊,但多数还是陆续出版。这些油印诗刊主要在大学校园传播,象是一些微弱而倔强的火种,不断地重新燃起中国大陆频临熄灭的诗坛之火。就绝对人数而言,中国诗人依然可能居世界首位,只不过读者大约和诗人等量齐观。
    后起的诗人曾喊着"打倒北岛"的口号,他们没有打倒北鸟,只不过北岛自已采取了放逐的形式。后起的诗人与北岛的差异并未超过北岛自己前后期的变异,与其说是一代诗人的自觉,不如说依然是时代使然。89年后在留在大陆写诗的一批诗人主要有:欧阳江河、西川、陈东东、于坚、钟鸣、雪迪、翟永明、张曙光、萧开愚、孙文波、寥亦武、金海曙、吕德安、庞培、杨键、杨子、韩东、叶辉、唐丹鸿......等人。89年后居住海外的诗人:北岛、多多、杨炼、张枣、杨小滨、贝岭、孟浪......等人。没有证据表明,89年后,中国大陆的文学活动(包括诗歌创作)就停止了,或移到海外。如果认为"最优秀"的诗人都在海外,那么,同样"不逊色"的诗人依然在大陆写诗[5]。
    欧阳江河、西川、王家新、钟明、翟永明等人被普遍认为是中国大陆90年代诗人的代表,他们代表了另一个时期的风尚,这就是回到精神领地的风尚。这个风尚与90年代迥然各异,却在1989年这个历史座标之侧找到武断的起点。1989年3月29日,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这一事件被第三代诗人视为一次神圣的献祭。诗人海子一直写作一种形而上的超越现实的诗,决不与现实妥协的精神信念,在海子的倾诉中就是灵魂直接与神祉对话。海子的诗通常由深奥的长句式构成,韵律激越悠长,给人以走向宇宙的感觉。这种美学风格以他的死而完成一个神性的海子的形象。"海子死了"--这是那个时期任何一次关于诗歌的,乃至于关于文学的讨论会的开场白。海子的死是一次献祭,也是一次赎罪,并且更象是一次赎罪的示范。因而,与其说是一次告别,一次结束,不如说是一次重新开始的序幕。海子已经把过去的时代变成死亡,人们可以以任何方式否定拒绝那个过去的时代,这就为人们重新开始找到思想基础,这正是人们期待的。不管是出于现实考虑,还是出于无奈,总之必须与90年代决裂。海子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们不能到山海关去殉难,至少必须在精神上死一次。于是一个时代又重新开始了。这就是一个纯粹的、回到精神世界、回到自我意识深处的时代。这次划时代的死亡分裂了二个时代,也提供了一道历史桥梁,从山海关到九十年代的精神领地只有一步之遥,人们只要象征性地对海子默哀三分钟,就可以超渡到彼岸。
1,精致的小思想:欧阳江河
    "非非派"之类的胡闹在90年代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则是神圣肃穆的沉思默想。然而滞重笨拙的精神也难以为患有先天软骨病的人们所承受,于是在深沉中打开一片空灵成为这个时期最好的精神超渡方式。欧阳江河就率先找到了这样的超渡之筏。于是在题为《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的诗中,欧阳江河写道:"从任何变得比它自身更小的窗户/都能看到这个国家,车站后面还是车站......";于是"你试图拯救每天的形象:你的家庭生活/将获得一种走了样的国际风格,一种/肥皂剧的轻松调子......";于是"你谈到旧日女友时引用了新近写下的一行赞美诗。在头韵和腰韵之间,你假定肉体之爱是一个叙述中套叙述的/重复进程。重复:措辞的乌托邦......"[6]。大起大落的笔墨已经为精细的思想所替代,既面对现实,又伸展向非现实的思域,机智、明朗而不无深刻,这就是说这个时期乐于称道的风格。遗忘历史,发掘此在的瞬间感受:"许多年前的一串钥匙在阳光中晃动。/我拾起了它,但不知它后面的手/隐匿在何处。星期六之前的所有日子/都上了锁,我不知道该打开哪一把......"[7]。这里面当然不是对历史的隐喻式的描写,这就是真实的个人生活,但个人生活的前提又确实是对集体历史遗忘的后果。也就不难理解,"豹子的饥饿"在欧阳江河的笔下却优美得有一种"食物的敬意"以及"对精神洁癖的向往"[8]。
    欧阳江河的诗越来越精巧,对细节的把握充满了机智。每个句子都显示出"小思想"的机敏,词与句子修辞力量决定了诗意。《时装店》注明写作日期是1997年5月,地点斯图加特,但这首诗看不出与斯图加特有什么关系。诗人所用的比喻和联想大都来自中国文化。令人惊异的是,欧阳江河对那些细小的事物津津乐道:
"......你迷恋针脚呢
还是韵脚?蜀绣,还是湘绣?闲暇
并非处处追忆闲笔。关于江南之恋
有回文般的伏笔在蓟北等你:分明是桃花
却里外藏有梅花针法。会不会抽去线头
整件单衣变了公主的云,往下抛绣球?
............"[9]
    这些段落和句子写得异常优美,诗人也可能是在欧洲工业主义文明的发达地区看到当代时尚文化而引发了想法。在这里,关于东方的想象被温情脉脉地放大了,东方的针线带着复古的共同记忆,如此无可争议地显示了它的美感,就仅仅是东方古国的针线就足以让后现代的时尚谙然失色。不断地针贬现代时尚,这是艾略特时代就时兴的现代主义传统,而以古旧的中国经验去反衬后现代时尚,则与浪漫派用中古田园去抵牾早期工业主义有异曲同工之妙。
    欧阳江河的诗越来越倾向于把东西方二种经验揉合在一起,这当然没有什么奇怪,中国诗人从本世纪开始就这么做。但在过去,或者说在80年代,西方经验主要还是一些典籍,一些形而上学的思想。随着年青一代中国诗人海外旅行的直接经验日益丰富,西方就不是一个想象中的(和在典籍中的)理论的乌托邦,而是一些被世俗化的日常事实。但象欧阳江河如此热烈地把西方经验作为思想资源,也还是令人惊异的。《感恩节》(《今天》,1997,2)如果把里面的名词作一统计学处理,可以发现它们的词义主要意指西方的经验。欧阳江河处理西方经验已经炉火纯青,不断地用几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中国词语,将其解构,以此产生思想的快感:"从帝国的观点看不出小镇的落日/是否被睡在闹钟里的夜班小姐/拨慢了一个世纪。火星人的鞋子/商标上写着'中国造'......"。确实,在每个句子都闪现着诗人的睿智,那些思想总是在词语之间跳跃,突然降临。欧阳江河的诗已经完全摆脱了中国传统诗所讲究的"赋、比、兴"手法,也不同于早期的朦胧诗,他的早显著的特点,就是词语的直接性,没有多余的氛围,无须铺垫,就是专注于个别思想在词语中的闪耀。也许正如他自己在这首诗中所说的那样:"高出变与不变的理解。没有人否定/完全地沉浸于感官之美是多么侥幸"。欧阳江河的诗正在致力于创造一种"侥幸之美",在运用词语方面化险为夷,而怪戾与奇妙的思想才是这一代人心灵的慰藉。
    1998年,欧阳江河发表《那么,威尼斯呢》,这首看上去写欧洲古城的诗,表达的主要还是中国经验。诗人不断地把中国的成都与威尼斯连接(混淆?)在一起。也许想象的原点在威尼斯,成都不断被记忆和关联比喻拖曳进来(或者反过来也行),假定诗人是到威尼斯旅行,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去成都的记忆,中国经验在这里成为进入威尼斯的障碍:"在火车上,/你睡过了头,看上去却像整夜没有睡。"一个理想的目的的总是错过,"下一站是威尼斯么?/'没有下一站......'"。对生活的自我期许就这样越来越远,然而,成都却总是那么近在咫尺,读读第三小节,"你拿用剩的红药水怎么办?"这是明显的政治性的暗喻,但用得巧妙,不留痕迹,一笔带过,生动轻巧,修辞的美感才是主要的。欧阳江河沉醉于在词语的巧妙和机智中获得思想的张力:"干旱,被一把伞撑开了,/成都的雨,等你到了威尼斯才开始下。"但毕竟词语的优雅掩饰不住内心的真情实感,有些话还是需要直说:"青菜腌得太久,已经染上了乡愁。"这种直白夹杂在闪烁其辞的玄虚中,反倒有一种坚实的力量。整首诗有18节,180行之多,随处都可见诗人的机智和敏感,把握细节,用反差经验去折叠击碎然后重新组装这些细节,这是现在注重词语的诗人写作的基本法则。欧阳江河用得尤为纯熟老道。我说过,欧阳江河有非常优雅漂亮的"小思想",但这些"小思想"似乎显得过于密集,它们反抗整体性,拒绝结构成宏伟的叙事,词语的舞蹈闪耀着想象的亮光,但毕竟有些稍纵即逝的感觉。我们当然不能要求沉浸于中年写作的诗人,去表现过于尖锐的思想,但如何使那些精致的思想不至于过分飘忽不定,这不能不说是欧阳江河要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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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2/20 22: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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