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反思
我常常喜欢作这样的思考:在历史的长路上,我在与哪些人同行?在浩瀚的宇宙里,我属于哪一个群体?
如果上帝在他的试验田里对人类作过早熟品种的培育,我想他一定在1962---1979年间的中国大地上看到了他的伟大成果。而那正是日后被称作知识青年的一代人的成长期。
说我们是早熟的一代决无夸张。自从伟大的阶级斗争拉开序幕,这埸暴风骤雨就持续地在摧残并催熟着那群几乎与共和国同时诞生的在精神上还在嗷嗷待哺的年轻生命。我们中的很多人常常捧着一纸好分数的成绩单而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入团提干评三好。但那时还在读着书,上着课,还有这一堆沙丘能让我们可以象驼鸟一样把头藏进去玩一把虚幻中的天真: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实我相信,在文革开始的前几年,这种想用数理化打天下的人也多是“外强中干”了,只是在作一种自慰,掩盖一下那种类似江河日下的没落感。他们早已看到一届届的高三尖子生金榜题名的幻灭,而后便是目睹他们落第后的落魄……兔死狐悲,深埋在他们心中的象牙塔轰然倒塌。于是,沧桑便过早地开始了从他们心头爬上额头的旅程。
到了文革,他们中的很多人父母工资停发,双双不能把家还。随之而来的是抄家,甚至在抄家队伍中还常常能一睹同班同学的飒爽英姿。而且因为抄家者也熟知当年打鬼子时用过的坚壁清野,所以抄家之彻底常常让你仅有隔宿之粮。文革后期我听到我家一位长辈说过相似的经历:抄家如同水洗,当他被关进牛棚后,每月只发给在牛棚外的家属30元生活费,其中15元还指名要寄给他的老母亲。(如此看来造反派还满有孝心。在此,我是否应该替那位老人家向他们致一个迟到的敬礼?)经济的窘迫,生存的危机,往日亲朋的退避,把这群平日里还算过得无忧无虑的大少年小青年们一下子推到一个绝境。从此不得不为生计奔波于父母单位的造反派首脑们之间。去找审批的人,找发钱的人,去签字,去盖章,去乞得那一点点活命钱。清高和廉耻只能和着不能流出来的泪水往肚里吞。
我有一个小表妹,比我小很多,当时不到十岁吧。父母被带走时她竟浑然不知其里。直到晚饭时分还没人给她准备吃喝,就只好懵蕫地走近与她父亲在同一个大院里工作的亲姨妈家的餐桌旁。多年后她对我说姨妈只给了她9颗花生米就打发她回了空荡荡的家。我想,那也许就是她童年生命中最后的晚餐,也许从那次饥饿的晚餐后,她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自己。一个还没来得及绽放的花季就在灿烂来临前的那一天终结。 又过了很多年,她加入了文革后第一批出国留学的队伍,当我听到这消息时不知怎么心中就冒出“愤然出国”这个词来。这与李少白当年“仗剑去国,离乡远游”的愤然之情大有不同,李少白大抵是因为少不得志,由郁郁而生愤愤罢了。而我表妹如果真有“愤然”的话,那其中一定是对亲情的绝望,对人性的厌恶,对夺走本该属于她的美丽童年的哭诉和呼喊。可惜当时我们的居地作南北之隔,无法得知她出国前是否“愤然”?
小小年纪,为久不归家的父母担心,为剩下的家人的生活受辱,为自己渺茫的前途而作古人作前人作成人状的哀叹,为祖国当时的破败而痛心疾首(这话除了老三届人,当今是没人会相信了)。所以在文革后期我就常对知心好友说:我这辈子少有其他遗憾(有也不敢示人啊),就是活得太累太累。多年后,这句话居然成了后来那代实在活得很轻松的人的时尚语,成天见地挂在嘴上唱在歌里。从此,我再不敢说这话了,以避掠美之嫌。
在这种窘境下,伟大领袖及时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给我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于是,68年底到69年初,就象安乡农夫所说的,红五类狗崽子,通通一块被赶往祖国最需要的诸多地方。这对我真无异于解脱,从此我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了。那时我真有几分感谢上山下乡政策的出台。
从那一刻开始,无情的命运巨掌掠走了我们中很多人头上耀眼的光环:红卫兵,革命小将,新世界的开拓者,旧时代的掘墓人……这一刻我们所有人也许意识到历史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曾经豪情满怀地准备将世界革命进行到底的一群,曾经以革命的名义互相文斗武斗了好几年的对手,猛然一下同被时代抛向了莽莽荒原。一埸轰轰烈烈的革命因为我们的参予而高潮迭起,也因为我们的离去而渐渐归于沉寂。往日大字报大辩论大批斗甚至是大枪战的激情顿时灰飞烟灭,留下的是无尽的徬惶惆怅。当我们集队走向陌生的世界,临行前缓缓转过头去最后看一眼那座曾经浸透了我们激情和热血的城市,我们一如那几行著名的诗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于是,忧伤便从此伴随了我们的流放之途。
以我有限的阅历,不知道是否还有哪个年代的人比我们更如此地浓缩了人生:从66年“5.16”到60年代末,不到4年时间里,我们走过了从孩童到成人的全部心路历程。我们尝够了成人世界的种种辛酸和痛苦。而我们中的很多人背井离乡时还没脱离少年期。
狂热骤冷,铅华褪尽,终于返朴归真。也许我们此刻才开始认真冷静地审视我们自己:原来我们属于同一个群体,原来我们生来就注定要成为朋友和兄弟。我们从此被我们曾经为之奋斗过的社会给我们贴上了同一个时代标签----知识青年。那曾经的恩怨纷争在新生活中就此不再提起。我们相同的境遇让我们有了认同感而接受了彼此的友谊。我们将对方称为“插友”,就象革命年代彼此称为“同志”。我们凭着苏俄歌曲文革中的抒情长调和一声“哪届的?”“哪校的?”问话在茫茫人海中把对方识别出来,就象我们曾狂热地相信全世界都能凭着一首国际歌找到自己的同志。
从此,在历史的长路上行走着一行被称作老三届或知识青年的人群。这就是我的归宿地。也是你的归宿地。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归宿地。我们同属于一个群体-------吃过苦,受过害,甚至我们中的很多人还愚蠢地伤害过别人。但最终历史让我们聚在了一起。我们以一代人的青春为代价让后人走出了困惑迷茫,让我们的民族有可能重新拾回往日的辉煌。也许,这是我们这代人为早年的革命理想作出的最后一次献身?也许,是我们对那个年代那段历史的一次忏悔?
现在,我们在伤感地唱过我们青春的挽歌之后,也许还在思索: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这个千古哲学命题,就这样被每代人回味,思考,探究,无穷无尽……..。而我们这个特殊群体,终将融入那无穷无尽的浩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