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H
一
小H是和我同时下在一个队上的长沙知青.当年,他十六岁,一脸孩子气,小学文化,一直到队上我才认识他.
他圆圆的脸,一头稀梳的头发,勉强搭成一个刘海,他笑起来是羞涩的,躲闪的.他对我说,在长沙,他买了十个包子,是送给师傅的,这是他父母说的,他照办了.只是,我没有见过那包子,也没有见他送人.大慨,是他躲在哪里消化了吧.
他的适应性很强,不多久,他的靖县话渐渐代替了长沙话,而我们却还在艰难的摸索中.穿着,也同化了:一根布带系一条空挡长裤,上身赤膊,唱着山歌,进进出出,而怡然自乐.
他很少看书,也很少写字,晚上,唱几句"杨乃武与小白菜"就酣然入梦.第二天早晨出工,他还睡眼惺忪,上身赤膊,下身一条空档长裤出工了.社员笑他,晚上冒洗澡,他笑笑,一付无所谓的样子.他很随和,不怕人笑,但有时又特别自尊,为小事可以和别人翻脸,不讲话.我为他担心.但他不听.有一回,和社员相骂,社员联系他的出身回他.我很难过.
二
修三线,他认识了同一个大队的一个村姑,村姑的父亲我认识,野名叫"腊肉 ",因长年四季一个赤膊,背上晒得墨黑的象腊肉而得名.那两天,他两都从三线回来,各自到家.第二天,村姑来队上看小H,吃了中饭吃晚饭,吃了晚饭村姑还没有去意,队长的婆娘见孤男寡女怕不方便,喊村姑去她家去歇.谁知次日一清早,村姑就去擂小H的门,也是此村姑合当有事,小H面里面糊,依旧是一个赤膊加空档长裤.打开门一看是村姑,顺手将这小妇人擒了进去.那一上午,小H再没有开门了.待到再开门时,路过的社员喊一声小H,一脸坏笑,小H倒也坦率,得意地说:"做咯!"羞得村姑满脸绯红,低垂着眼,恨道:"袋个挨刀牯啊!"小H和社员站在门边放肆笑.
三
小H饭量大,他常说,"刚吃完饭,把腰一伸,就饿嘎哒,不晓得麽子鬼!"婚后,婆娘有八个月身孕,早晨小H搞饭,婆娘还在铺上,小H 用鼎罐煮了一升米,饭熟了,婆娘还没有出房,小H开始先吃,那知,这一吃,就忘记了,左一碗,右一碗,越吃越有味.等到婆娘出来,抽筷子准备吃饭,揭开鼎罐盖一看,小H已吃得个底朝天.婆娘气哭了,只好又煮.这是小H后来告诉我的.他说:我确实是吃忘记了!哪里晓得饭那样香!
四
小H下去不久,小H全家都遣送到了洞口的老家.本来就书信很少,也很少有经济支援.这下,全家到了这步田地,几乎音讯全无,又过了两年,他妈从洞口寄信来,说要来看他,他先天得信,第二天清早,穿一件旧白衬衣罩在面上,穿一双旧解放鞋走到县汽车站.等了一下,汽车来了,他分明看见他妈妈提着一个包,在站内东张西望,但他没有喊,只是走过去问道:"你是找H 吗?"他妈见了是自己的崽,又气又伤心.那几天,我正好从长沙到靖县转户口,在我们住的楼上见到了他妈妈,空荡荡的楼上,他妈妈独自一人在坐着,情绪十分低落,她说小H接她一事,对崽的处境和前途十分忧虑.
五
落实知青政策后,他被安排在排牙山林场看山,婆娘作为家属也一起转去吃商品粮,这在当地,当时是一件很值得羡慕的事.我第一次回靖县,特地去排牙山林场看望他,他住在一个破破烂烂宿舍房子里:老了,头发剩得不多了,牙齿也掉了,一口靖县话,屁股上插一把柴刀,完全同化成一个(亘段)的山里老汉,他说他已下岗,作为生活费,场里给他六十棵梨子树经营.婆娘多病,每年都要住院,钱都搞空了,崽女都在外打工.有一年,他回长沙给母亲做寿,家里人听不懂他的靖县话,他已不会说长沙话了.骑单车到中山路,就不晓得回去了,害得家里人来寻他,好担心.我吃着他倒给我的一碗米酒,和着一分辛酸,万千感慨吞了,那一夜,我在大山深处的一间破旧屋子里感受戚静的山林,横竖睡不着.隔壁小H鼾声,声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