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在对城市的归类中,人们都是不假思索地把长沙与历史文化名城这一概念联系起来。但许多外地来的朋友却总是不无失望地感慨,在长沙找不出多少历史文化名城的感觉,也很难看到一些古城的特征。
想想也是,那七弯八拐、高低不平的麻石路是很难寻觅了,那民谣中的“一步两搭桥、三宫殿、四方塘、五家巷……”等很多街名也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而那 “高处望潇湘,花时万井香”(唐.元稹)的景致如今大概只成了回忆,极目望去,满城只有幢幢钢筋水泥的高楼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今日的长沙马路纵横交错,车辆川流不息、略显拥挤地流动着,巨大的街头广告铺天盖地,各种大大小小的商铺栉比鳞次,这几乎是任何一座现代城市都具有的景观,还有那些新建的步行街、街头花园和雕塑等也与其他城市有些大同小异。到处都是正在建设中的高楼,早已不是俗语中所说的“南门到北门,七里三分”,城区正在向周边迅速地膨胀着。
长沙不像西安、成都等历史古城那样,走在街头上稍不经意就可见到亭榭王府、石坊古碑、粉墙洇蚀,塔影斜阳。长沙很难寻出几处足以让那些文人墨客们凭吊历史,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从表面上看,长沙与任何一个发展中的城市没有多少区别。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是缘于那一场震惊中外的“长沙文夕大火”。在二次世界大战中,长沙是举世罕有的受灾最严重城市之一。整个城市都被毁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大火连续烧了两天两夜,城市都成了废墟,现存的许多所谓遗迹大多是抗战后的建筑。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历史上的长沙逐渐就只留在了史料之中。
于是,古城长沙更多是靠用文字雕砌的古寺石碑、楼台亭阁来供人怀旧,靠言语构筑的繁华盛景、显赫影响而引来后人的自豪。很久以来“历史文化名城”的光环就一直闪耀在长沙的上空。在外地人面前,很多长沙人也总是自豪地介绍着本地历史上的众多名人。
有人戏谑说,在长沙,几乎只要一锄头挖下去就能找到文物。长沙确实是个地下文物的盛产地,刨开最上面的泥土,便是一层黑色的焦土与瓦砾,再往下是橙黄色的泥土,继续深挖下去,说不准就是穿越千年,露出一段被深深掩埋了的真实年代。
斗转星移,世事沧桑。古城长沙的历史文化,是支离破碎地深埋在地底下,丝丝缕缕地消溶在无涯的岁月中了。现在能寥落伫立在时尚与流行的主流中的历史遗迹,诸如“岳麓书院”、“贾谊故居”、“天心阁”等,也就只有零零星星的了。即便是些零星,也还经常被涂上了斑斓的商业油彩。
二
天心阁的城墙是长沙地面上难得地幸存下来的唯一的一段古城墙。
今日城墙下,一座巨大的“太平天国”将士群雕堵在那里,几个浓眉大眼的男女,举着粗壮的手臂,怒目圆睁,像舞台造型般地指向城墙,把青石墙给遮去了半边。据说这是为了纪念150多年前太平天国军的两次攻打长沙的战役,但相对进攻者而言,这两次都是失败的战争,连西王萧朝贵也在城下命丧九泉。
每看到这堆雕像,心中便有些不舒坦。对太平天国我不想在此作什么评价,但长沙仅有的这一小段城墙 ,难道就该留与太平天国军吗?
风雨沧桑,城池无语,而历史上的长沙城却是经历了太多的战事。走在城楼上面,几乎每一步都踩着一段血与火的影子,都踩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发生在这里的攻与守的大小战争太多了,二千多年来,樊哙、马援,黄忠、关羽、张浚、岳飞、韩世忠、兀术等名将帅都曾在此挥兵鏖战。而其中拼斗惨烈、气贯霄汉的就有好几起。
南宋末期,元朝数万大军以破竹之势一路南下,直抵长沙城外。当时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李芾率全城军民死守。困守3个月己是矢尽粮绝,李芾令百姓集羽扇造箭,抓麻雀捉老鼠充饥,将库中的盐席烧毁后,熬成盐给兵民食用。却终难以抵挡数倍于己的敌军,城破在即时,火光映照下李芾从容端坐,令部下将自己全家老少19人处死后,积薪焚尸,然后自刎而死。与此同时岳麓书院的几百名学生也参与战斗,大都壮烈牺牲。城被攻破后,长沙百姓誓死不作元军俘虏,“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林木者,累累相比。”(《宋史》)
此一役,长沙向世人充分展示了其顽强刚烈的性情。
也许是年代太遥远了,现代长沙人了解这段历史的很少。可是,说到刚过去半个多世纪前的抗日战争,竟然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长沙也就只有一场“文夕大火”。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竟会遗忘了那动地惊天、腥风血雨的四次“长沙大会战”?
1938年武汉、广州相继沦陷后,中国的抗战进入战略相持阶段。位于武汉与广州之间的长沙,成为了日本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最大障碍。为攻取这一战略要点,日军从1939年至1944年先后四次进犯长沙,中国军民与日军在此展开了殊死战斗。期间日军三攻长沙不下,令世界瞩目。
尤其是第三次会战,长沙百姓怀着“与日俱亡”们悲壮气概,一夜之间将所有大小公路挖得沟壑纵横,将所有粮食坚壁清野,使得日军举步艰难。守卫长沙城的国民党军士拼死抵抗,也就是在南城墙这一带,日军好几次撕开缺口攻进来又被打出去。战争打得极其惨烈,中国军队组成“敢死队”,军士们抱着炸药成群的冲入敌阵与鬼子同归于尽,使骄横的“皇军精锐”在长沙城下竟无法越雷池一步,最终狼狈撤退。当时英国的《泰晤士报》评论这场战争说:“12月7日以来,同盟军唯一决定性之胜利系华军之长沙大捷。”
长沙会战国民党将士伤亡数十万人,有力地配合了正面战场的作战。英烈们理应名垂青史,然而这一史实却遭遇到了一种可怕的集体失忆,几十年来,在我们很多的记载中对这几次战役都只是闪烁其词,甚至矢口不提,以至后代很少有人了解这段历史。这种有意或是无意的忘却,实在是城市的悲哀与民族的耻辱!
“捍荆门,吞夏讷,寄莫重于长沙”(文天祥)。在这些奋勇抗击外来侵略者,浴血保卫长沙的壮烈战争中,充分张扬了长沙人慷慨悲歌、正义凛然的精神,真正该是长沙的光荣与骄傲。相比而言,一个太平天国的攻打长沙又有多少可纪念的?
一个深秋的下午我来到岳麓山,在一个名叫“赫石坡”的山腰中,寻找到了一座公墓,这里安葬着在长沙会战中捐躯的部分将士的遗骨。周遭十分冷清,极少有游人来此。文革中这个公墓曾遭到过严重破坏,烈士的遗骸大都已不存在,很多碑刻也曾被拆掉和损坏。我仔细辨认着石栏上那一个个已变得模糊残缺的名字,想象着他们的模样。他们牺牲时,当中有不少人还只有十八、九岁。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本应是一个正看“快乐大本营”、玩“蹦的”的年龄,可他们却永远静寂地留在了此处,默默地守望着山下日新月异的长沙。
瑟瑟秋风袭来,掀起松涛阵阵。枫叶似火,残阳如血。
三
如今的长沙,却有点像个“娱乐大本营”。长沙的“好玩”,在外地都小有名气。大大小小的洗脚城、按摩房、洗浴中心或豪华或简陋,如雨后春笋般满布全城;风格各异的大小酒吧、歌舞厅点缀着城市的繁华;湖南电视以在全国走红而自诩是敢为人先的“电视湘军”;长沙的歌厅文化也独具特色,方言小品加上主持人插科打诨的现场秀,以至在外地城市有歌厅挂出“正宗长沙歌厅节目”的广告招徕客人。电视里播放的 “越策越开心”、“绝对男人”等本土综艺节目,不仅吸引着许许多多初谙人事的少男少女的眼球,还吸引着一大批围在商店柜台电视机前的外来打工者……
餐饮业的发达几乎令每一个外来人都深感惊讶。每到饭时,大大小小的饭店前都是趋之若鹜的食客,在这个盛行时尚的年代,长沙人的饮食口味变化也极迅速,从水煮活鱼、啤酒鸭、口味蛇、黄鸭叫鱼火锅到口味虾的不断转换,让多少餐馆老板经历了喜尽悲来的起落。
在解放西路一带,各种酒吧、热舞吧、歌厅都挤在这条并不算长的路上。每到夜晚,霓虹灯光争奇斗艳,人流熙熙攘攘地涌动,夜幕里车水马龙,暗香浮动。空中流淌着的是无尽的青春活力、欲望与欢乐。
深夜了,在沿江大道上只见比肩接踵的各个餐饮店前还正人头攒动,川流不息,浓郁的香辣气味荡漾在通明的灯光下。从酒桌这里走几步过马路,便能看到湘江。夜色下湘江水闪烁着静静地流淌,江那边莽莽苍苍一片的是幽深的岳麓山。就是这山和水,承载了无数的名人及故事,历史上屈原、李白、杜甫、朱熹、曾国藩、黄兴、毛泽东等,多少慷慨之士流连于此,谁不曾心潮澎湃,将凭栏拍遍。
但此刻的餐桌上,人声鼎沸,杯觥交错。没有人会去关心那些远去了的历史,嚼着槟榔拿起筷子,且喝上一杯。一杯酒勾出几分怨气来,便骂骂单位领导、骂骂政府,发一通牢骚。任由自己往时间的深处滑落,日子过得是这样的平淡,平淡得遮住了所有的过去。
曾去过长沙的“蹦的”舞厅,厅内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的撞击中,在过度的酒精与香烟的燃烧中,全场数百人疯狂地扭摆着身躯,神经在节奏中麻木,思维在扭动中休止,这是一种群体的无意识,只为了宣泄,什么也不想,没有记忆,没有欲望,没有过去,也不管明天。
喧嚣中感觉人在下沉,整个城市都在下沉,沉浸到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四
古城长沙,比不上北京、西安、南京,那些地方都曾作过京都,都有过风华绝代的辉煌,即使成了废都,也总还流溢出几分帝王之气;长沙也比不上苏杭等城市,那里是文人雅士荟萃的地方,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仿佛连空气中都带着脂粉香。而长沙自古以来就只是一个平民的城市。
历史上长沙没有产生《红楼梦》、《梁祝》、《西厢》之类的文学作品和戏剧,那些作品中把古代文化人的爱情描述得极其婉转缠绵。长沙却有《刘海砍樵》、《张先生讨学钱》的地方花鼓戏,戏中极其直白和泼辣地演绎着平民的爱情,不加掩饰地尽情嘲弄着文化人的酸腐。可以说,长沙文化的骨子里更多地是一种俗文化。
于是在这片俗文化的土壤上,就有了所谓的电视湘军,就有了长沙的歌厅文化,就有了一批津津乐道说着本土话的主持人、笑星,就有了不断翻新追逐时髦的消费习俗……
民间情怀和游戏精神是始终植根于普通市民之中的,尤其是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老百姓就图个心情舒畅,图个平安无事。至于那些高远的政治标准,在他们眼中看来是那么的虚无。不感伤,不回忆,不期盼。他们不想知道这城市的历史,那点点滴滴的细节,使人徒伤神;也无从知道,因此他们也少失落。“烟云与尘土,寸步不相关。”唐代人裴说于长沙游玩道林寺时写下的这句诗,倒是对今日的一种真实写照。
前几年在有关部门的组织下,搞了个“长沙精神”的评选。最终确定以“心忧天下,敢为人先”这八个字作为对长沙精神的概括
屈原徘徊湘江边悲愤天问,贾谊遭贬谪忧死长沙,辛弃疾饱含痛楚惜别星城,从很早起长沙就被根植了一种忧患意识。而“天下起兵诛董卓,长沙弟子最先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有,请自嗣同始”、“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一连串的激情,令今人读来仍感振奋。不消再一一列举那些历史和名人,便足可看出“心忧天下,敢为人先”这种对于历史的概括,是颇费了一番苦心的。
但总觉得这个概括是一种模式的产物,一种组织模式与思维模式的产物。尽管,从形式上讲它是通过市民投票评选出来的。但如果现在去问平民百姓什么是长沙精神,大都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长沙精神”所抒怀的只是一种政治家的情怀,一种精英的意识。
精神是对文化的一种高度提炼。文化是很泛的,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却无所不在。虽然历史大都是精英们的舞台,可真正的历史却并不是戏剧。世世代代普通的众生百姓如同沉淀在岁月河床底的砂石。河水冲刷砂石,砂石也默默无闻地影响和改变着河水的流速与方向。
是应当提倡一种精神,以对长沙的俗文化从修养、价值取向上予以引导和改造。对于一些媒体追求功利的媚俗,我向来是很反感的。但所谓“长沙精神”却走到了另一个极端,成了一种与平民文化貌合神离的精英情结。而且,隐隐中总感觉这标准倡导着一种不安现状、急于出头的浮躁,这种心态无疑是不利于一个现代社会的科学秩序和文明进程的。
评选“长沙精神”的目的决不应只是为了概括历史,更主要的是应如何引导今人走向未来。今天这个社会最迫切需要的,应是是脚踏实地的精神,是勇于拷问自我革除陋习的精神,是讲求文明和法治下的民主精神,是不懈创造一个宽松和谐秩序的坚韧精神,是关注社会底层并努力改变其状况的人文精神……。是否可以用这些来定位我们的城市精神?也许这样,我们才能配得上这个不断日新月异发展的城市,才能让那高高飘浮的精神溶入到城市中芸芸众生之中去。
五
行文至此,己是黄昏。暮色中晚风拂过,没有人在意,这是否还是来自那悠远的楚风。夕阳斜照着天心古城阁,也不知它是否还在守望着那数千年的骄傲。五一大道上依然流动着熙熙攘攘的车辆与人群,幢幢高楼上又亮起了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长沙,这个曾经一大批慷慨悲歌、忧国忧民志士的出发地和舞台,在经历了风雨沧桑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常,平庸已经深深地渗透在城市的血肉里,人们只是静静的,一天天重复着走向日常生活。
200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