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收到一封信,说我爸爸会回一趟长沙,恰好那时刚刚过了双抢,农活相对闲了下来,突然一下心里好想好想家里人,马上决定回长沙。拿着凑来的25块钱,连溅满了泥巴的衣裤也来不及换就出发了。
本来,25块钱回趟长沙足够了,从太阳坪到长沙的车票好像是21块钱左右,住两晚一块六,剩下的钱正好够三天吃饭的。可是很不凑巧,到了太阳坪才知道,由于前一阵大雨,往长沙方向的公路被大水冲垮了,要走只能取道通道-龙胜-桂林一线,但这样一来,带的钱显然不够。既然出来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总不能再返回队上吧。再说这次如果不回去,下次机会又不知哪年了,至少又得一两年见不到父母了。钱不够,尽可能节省着用吧。
晚上住在通道,对这座小城印象好极了,城虽小却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只是一心一意想尽早回家,没有跟多的心思欣赏小城风光,第二天天不亮就坐上班车到桂林去。
现在如果谁有机会来到桂林,一定对这里的青山绿水奇峰异石赞叹不已,可是当我踏入这个城市的时候,感觉却是全然不同。首先是毫无心思久留,只想怎么尽快回家,尤其是到火车站一问,我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到衡阳转车的慢车票,住下是完全不可能了。其次,近两年的农村生活,已经渐渐淡忘城市的喧嚣和紧张,走在马路上对于穿梭来往的汽车也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好多老人和小孩都过了马路了,我还在路边不敢走。再就是感到人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浑身感到不自在,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这种心境下,青山绿水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靖县的山更青水更绿,而桂林的奇峰异石却让我发出了另样的感慨:“人家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可这鬼石头山上连柴都打不到一根,有什么好的!”足足一个乡里二老倌进城。
在桂林一共待了四个多小时,这四个小时真是难受极了。开始是饿,本来中午就没吃东西,现在买好车票以后,兜里只剩下两毛几分钱了,而这两毛多钱无论如何还得留下八分钱轮渡费,要不就是到了长沙也回不了家。除了这八分钱我还有一毛六,就得靠它捱过一天一夜还要多。在街上逛了一下就没力气走了,回到车站,买了两个馒头,一口一个吞了下去,感觉好点,在候车室找了一个地方坐下。这时另一种感觉又来了,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怪物,人家都要多看我一眼。
我刚坐下,车站服务员过来查票,我拿出票来,服务员把票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还轻轻掰一下试一试是不是撕过的废票,又凑到鼻子面前仔细看看是不是有挖改的痕迹,最后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很不情愿的把票退还给我。十几分钟后,清扫工扫地扫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往前扫了两三尺,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地也不扫了,匆匆离开。不一会陪着一位服务员过来,又来查我的票,重复一遍严格防伪检查以后,再把票还给我。可恨的是,还问了我一句:“这票是你买的?”
车站里候车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我听到有人在说长沙话,过去一搭腔,还真是长沙下放靖县的知青(名字忘了,暂且用Z代替吧)。他乡遇故人,与Z言谈甚欢,时间也就过得快一些了。只是中间还有几次查票的,由于在与Z谈话过程中,也就没在意,只觉得有点讨厌而已。
上车后,我和Z很幸运的找到了座位。这时也怪,一个列车员路过,斜眼看了我一下,停下来要看我的车票,我感到十分心烦,刚才在车站就一个劲的查我的车票,现在上车了又来麻烦我。最后一次,甚至把乘警也叫来了,我实在忍不住了,把票往茶几上一摔,骂起来了。从车站算起,这已是不下十次查我的票了。更奇怪的是,Z就坐在我对面,神定气诺谈笑风生,可是列车员每次总是只查我一个人的票,有时转过身来,也是欲言又止,把话又咽回去了,即使开口问一句“你的票呢?”只要Z说,我们是一起的,也就算了。
我觉得纳闷,为什么我总是被人追着查票,Z则总是没事,我为什么就这样倒霉?一说出来,Z就笑了,“你看看自己的样子吧”,低头一看,这天穿的还是下田时的衣裤,星星点点的泥巴沾在上面,衣服裤子都打了好几个补丁。加上我又瘦,前不久理的光头刚刚长出短短一层头发茬子。这副打扮,不被人们认作刚逃出来的劳改犯已经不错了,至少也是个要饭的吧,哪像一个可以买得起车票的人呢?而Z就不一样了,显然出来以前换了一套出门用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这时我才知道其实他也是出来以后才发现预算超支,于是买了一张两三毛钱的短途票混上车,打溜票的。其实他比我危险的多,靠了这身既像工人,又可能是干部的行头,一点事都没有。于是我大发感慨,衣食住行,怪不得要把衣排在第一个!
第二天上午车到衡阳,Z要另买车票,就与我分手了。我还是忍着饿,在车站坐到上车前一刻才吃了一碗米粉。车到长沙,赶紧往家走,好在这一年湘江水不多,小河不用坐轮渡,又给我剩下四分钱,这样我总算没有空着口袋回家,但是多走一段路,更饿了。回家已是晚上,家里黑黑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是从窗子爬进去的。
回家两天后,我爸爸才从乡下回来,星期天,妈妈哥哥也都回来了。这是下乡以后的第一次全家团聚,也是66年文化革命开始以来我家人最全的一次。但是,从66年以来,我们家不可挽回的是,我妹妹贝婴永远缺席了。实际上,从文化革命开始,我家就再也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团圆了。
这次回家的经历,其实还远不是最倒霉的一次。后来还更倒霉,不但要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共一床棉被,睡在楼梯拐角上,半夜三更还给拉到派出所受盘查。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