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溜 票
“呜——”经过几次换道的剧烈震动,列车徐徐驶进了怀化站,终于停住了。
毛毛细雨已不知下了多少天,把站台淋得湿渌渌的。我和巴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十几件笨重的行李从窗口递了出去。当我们肩挎手提一人拿好七八个兜袋时,旅客们差不多已走光了,铁指的学生们也早已排好了队,正在出站,我和巴子排到男生后面,他们中不少人都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巴子也许胸有成竹,我却心跳得厉害。站口,铁指的连长和检票员一起清点人数。
其实在长沙上车前,大庆就满不在乎的对我说,根本没问题,只要上车后跟连长打个招呼,就算是铁指的学生了,修铁路的坐火车还用买票吗。上车后,我们倒是和他们坐到了一个车厢里,巴子自然不想事,反正他是大庆的哥哥,我呢,什么也不是。从长沙到怀化足有十几个钟头,却始终未见巴子去打招呼,我想,大约是他妹妹去打了,大约也帮我打了,但心里终不踏实。连长坐得离我不远,我老忐忑不安的盯他,他也偶尔看我几眼,那眼神实在看不出招呼是打了还是没打。反正我就是不敢上前去说一声,究竟怕什么呢?几十年后我才看透自己这个致命的毛病:害怕被拒绝。自然就死要面子,还以为是自尊和清高。
队伍向前移动,我心跳加速。连长犹疑的眼光已在我和巴子的脸上扫过好几次。当队伍全部通过,只剩下我俩时,连长有点迟疑的开口道:“这,两个,不是的。”检票员立刻变得恶狠狠的,用力把我俩拽到一边,吼着:“把行李放下!别跑!! 补票去!!!”
我的头顿时大了,脸也涨得通红,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听见巴子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是李大庆的哥哥。”
连长有点尴尬,忙说:“哦,这个是的,这个是的。”
巴子就这样出站了。我还木木的呆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去,去!到那边补票去!”检票员还是凶狠的吼着。我把行李全放下,心情复杂的跟着往票房走。
房间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正埋头写什么,见我进去,头也不抬,心不在焉的问道:“从哪上的车?”不是长沙话,我又增加了一丝失望。补票吧,实在不甘心,也没这个预算;开溜吧,倒不难,可那七八件行李怎么办?干脆一声不吭,慢慢磨吧。那女人也不再问,大约是这类事情见多了,还是继续写她的。
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进来了,“从哪上的车?”依然是那样漫不经心。
“我,买到了辰溪。”那人一边慌慌张张从口袋里掏着,一边说了一大堆极难懂的话。女人停住笔,查看一张什么表,“嗯,从辰溪到怀化一块六毛。”农民应声就掏出钱来。
忽然大庆进来了,神色有点紧张,问我:“行李呢?”我和她一起出去,那几个包还堆在出站口。“这是谁的行李?”一个穿制服的跟了过来,十分警惕的问。我心里一动,道:“我只有一个书包,其余都是她的。”制服满脸狐疑,但也没阻拦,让大庆把包全拿走了。我背起书包,松了一口气,看看四周,好几位制服都在注视我,我只得悻悻的回到票房。
那农民的补票手续还没完,我靠在门口,四处张望,旅客全走光了,车站里冷冷清清,真的,现在要逃走是不难的,可万一被逮住,岂不更糟?犹豫之中,农民补好了票,走了。
女人抬起头,慢悠悠的问:“从哪上的啊?”我刚想学农民的样,说是从辰溪上的,那个检票员急急走进来,大声嚷道:“他是从长沙上的!补票啊!怎么不作声?”也不是长沙人。“他一声不吭。”女人说。
我这时下了决心,和他们磨,反正钱是搜不到的。
“拿钱来嘛,十块零两毛!”检票员已很不耐烦。
“我是知识青年。”我终于开了口。
“知识青年?有证明吗?”男人问。
我掏出证明给他们看。
“知青路费是有报销的吧?”男人没有把握的问。
“他们有什么报销,做一天,得一天的工分。”女人倒还了解情况。
“没有,真的没有报销,生产队大队公社都没有这样的开支。”我说。他们对中国农村也太缺乏了解了。
“你还有多少钱呢?”女人说,口气已完全不同了。
“只有到靖县的车票钱。”我毫不犹豫撒了个谎。
他俩互相望了一下,我又说:“就是因为钱不够,我才和铁指一起走。”
“那他们怎么不认识你呢?”检票员马上问。
我一时语塞,又语无伦次的撒了一连串不合逻辑的谎。
“哎,你在车上这么久,也该和连长认识一下嘛,其实,出站时,只要他点下头,你不就没事了。”女人满腔同情,完全在替我着想了。
“是啊,是啊,对,对。”我一个劲的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心里直骂自己窝囊。
女人一边把我的证明往本子上登记,一边说:“下次一定要联系好,弄出麻烦来多不好。”口气象是对一个孩子说话(其实她决不比我大),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检票员态度也缓和下来:“好吧,这次就算了,下次可别再糊涂了。”
“那,你走吧。”女人说,声音温柔得使人想哭。
我拿回证明,连谢谢都忘了说就冲出了票房。
车站门口一派寂静,铁指的学生早已离去,只有巴子守着一大堆行李在等我。见我出来连忙问怎么样,我苦笑着说:“没补票。”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心里一直很沉重,好久好久也放松不下来,仿佛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