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女士感谢家乡知青朋友的关心,让我再选几篇作品献给湖南知青网友。
大伯的家园
牛和我熟了,走出它的栏屋后就在我的门口嗯啊嗯啊地叫两声,好像它出门我就得出门。
牛有一次走进了我们的堂屋,像走田埂似地穿过去,还潇洒地丢下了一团牛粪。大伯说莫怪它,这屋原来住了一位五保户,五保户去世后房子一直空着,五保户没什么东西,堂屋成了过道。大伯和牛走过几次,比从他家旁边去牛栏屋更近。
村子里,人串门打个招呼,畜牲横冲直撞,狗有狗伴,鸡鸭自然成群,整个村子就是它们的家。不客气的人家丢根条帚出来,它们扭头就跑,吃饱喝足了也像村里人一样拖踏着脚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牛第二次走到门边时被大伯喊住了:“你记事了,这间屋是罗罗的。”
牛以后从门口经过时就喊几声。我出门迟了,它的叫声会拉得长长的,有些不耐烦。大伯会咧嘴一笑,好像他家的牛就是聪明。
大伯一家人每天都要到我们的堂屋里打几个转身,夜晚常围坐在火塘边聊天,像亲戚似的。我烧柴烧得乌烟瘴气,大伯会将火灰扒开,干柴架空,没有黑烟的火焰才旺。“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他说。
靠火塘的一面泥巴墙被烟熏火烤得黑黢黢的,泥巴成块地往下掉,没有泥巴的地方露出了窟窿。墙的那一面正是大伯家的火塘,在他家看那堵泥巴墙,不是这里凸出来,就是那里凹进去。哪一天泥巴掉光了,我们与大伯家就成了一家人。泥巴墙的窟窿里常常飘过来他们的声音,用土话哼的几个调,夜深人静时云英织布的哐当声就像在耳边敲打着。
半夜里,我常在一头牛的惨叫中惊醒,一个村的黑夜被它的焦躁声掀翻。人们披衣起床三三两两地涌向声音的发源地,喧闹声伴随着牛的喘息声由高渐低,由浊重渐渐的虚弱直至黎明。当太阳将山峦照亮、树木农舍照黄,鸡鸭遍布篱旁时,我看到有一家牛栏里多了一头小牛。
大伯扛锄下地,经过村口时有意地放慢脚步,弓着腰竖起耳朵听人们的议论:小牛顺产还是难产,是公牛还是母牛,骨架子大不大,他都一一听进心里去。他会和牛说:“你看人家多争气。”牛不以为然,它不会忘记,是你们卖掉了它的儿子。
我们的村庄是落进四面青山中的一块凹地,村里多瑶民,祖祖辈辈窝在山里,山外的风吹得天花乱坠,山里依然纹丝不动。男人都是大包头,头帕放开来有米多长,下田盘头挡风,夜里上山狩猎时铺在地上就是一张床;青一色的家织布衣裤,衣是对襟褂,裤是扎头裤。裤筒又宽又大,好像女人为了省事少力,一段布剪开缝成两个裤筒就成。别看它有铜钱厚,热天容得下风在裤裆里打转身,冬天加得进一条棉裤。女子走路时,大裤脚一撇一捺地摆,风韵十足,野味十足。
男人好狩猎,出工鸟铳不离身,只要发现猎物的蛛丝马迹,立即放下地里活,迅捷地分头围猎。他们不羡慕谁家的粮仓堆得多高,就眼红人家火塘上挂的野味多。女人喜欢搭歌堂唱歌,那种场合才能显摆出她们压箱底的漂亮衣裳来。哪一天,村里的男人抬回了一头野猪下山,那天就是村里的节日。女人们会甩开膀子来回跑,在空坪里筑柴火灶、架大铁锅,搬柴、搬桌椅板凳。不能上山的老人赶紧把长鼓、芦笙擦拭得锃亮。
夜晚,众人添柴,坪里烧起旺旺的树篼火,家家男女老少个个捧着大海碗,吃饱喝足,然后不计辈份,唱唱跳跳一直要闹到天明。
青年男女自然分成两排:
一把雨伞四四方,今日出门看地方。
几个地方本是好,找到好姐配成双。
男声停了女声又起:
莫着急来莫着慌,日头落了有月光,
月光落了有星子,星子落了又天光。
小孩子也会对歌,男孩问女孩:
细问妹,当初锄头谁人打,谁人打锄开大田?
女孩唱:
哥不知,当初锄头我家打,我家打锄开大田。
老人喜欢围桌喝酒,拨弄几件破旧的乐器,唱他们的瑶歌:
祖先住在千家峒,四面高山团团围。
峒中良田几万亩,山林茂密土地肥。
耕山种地五谷收,生活过得好富华。
瑶人住有千把家,歌堂不断真逍遥。
……
大伯遇热闹场合也忍不住要开口唱两句,像哼戏文一样:
三百——牯牛——哟——犁一边——吔……
酒喝多了,话匣子开了,他的两只大手胡乱地比划着,神神秘秘地说:
“罗罗,你想想,三百头牛才能犁一边的地方有多大。”
我想不出。“那个地方在哪里?”我问他。
他摇摇头,有些伤心,谁知道呢?村里没人说得清,很多人出去找过,哪找得到。他只是听爹娘说过,老祖宗的家千家峒是个山青水秀的大地方,稻子有树那么高,谷粒有花生米那么大,黄牛水牛多得数不清。
说起千家峒的美,男声又唱道:
日落山阴映江水,弯弯河水似金龙。
大峒禾苗绿油油,金黄谷子勾了头。
女声和:
满塘莲花白又美,手摇莲花四面香。
蜜蜂含糖酿窝里,哥妹同归过篱旁。
“罗罗,你们城里有牛吗?”他突然问我。
我说:“没有。”
他张大嘴巴看着我,朝我喊道: “没有牛的地方有什么好!”
每天的黄昏,全村的牛羊都在草地上集合了。
那是悬崖峭壁下向小树林倾斜的几亩荒草地,没有石头的地方满是匍地生长的无名草,几股山泉在崖底汇合,丁丁咚咚拦腰穿过。 草地上花草繁茂旺盛,淡绿肥实的宽边叶、颈长叶圆的马齿苋、浅紫嫩黄的野菊花、白色的牵牛花比比皆是。就像平时不爱喧哗的人,处在远离村庄的一弯角落,轻松自在,无拘无束,悄悄的生长繁衍。一年四季不管那个季节,这片荒草地总是生气勃勃。
站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像是被高山峻岭精心剪裁过似的,只能看到一圆湛蓝。云霞经过时,总有云朵儿跨不过山峦,常有几朵甚至一行行地落下山凹,在半山腰化成一片白雾,久久地缭绕。牛哞声起时,峭壁岩石间回声不绝于耳,鸟群从树林里扑腾飞出,黑压压地遮蔽天宇。大伯最是高兴。
“罗罗,唱歌。”他的眼睛并不看着我,懒洋洋的半睁半闭着,好像只是想听听歌助助兴而已,唱什么也无所谓。
大伯爱听唱牛的歌,我刚刚和村里人学了几句:
村巷牛栏圈圈满,牯牛犁田不用催。……
还未唱完,那边就有人唱道:
千家峒里大垌田,三百牯牛犁一边。
尚有一边犁不到,山猪马鹿里头眠。
如此的气势磅礴而又生动有趣的歌,我只是在那个偏远贫瘠的山村里听到过。大伯说这首歌在山里已经流传很多年了。
在冬日的暖阳里,牛会慵懒地俯身在草地上,两只前腿向后弯着,总是谦卑的模样。我会靠在它身上惬意地打个小盹。大伯扛着它的鸟枪四下里转悠,能逮到一只小田鼠或是野兔,他就会打几个哈哈。
从草坡的灌木丛下去是后山村子里的几亩瓜地。瓜果收割完,金黄还绿的瓜叶、厚厚的的藤蔓让瓜地成了天然牧场。一群牛踏进了瓜地,牛哞声顺风飘过来时,大伯家的牛突然来了一个大转身,面向瓜地呆立着。它被来自瓜地牛群中的一种声音一种强烈的气息给震住了。两只眼睛鼓得溜圆,耳朵张大成两面扇,极力地分辨着什么。片刻之后,它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地走进了瓜地的牛群中,它哞叫着,放开了它的最大声。即刻,有一头牛向它欢快地迎过来,一身毛发像它一样黄亮黄亮的纯粹得不掺任何杂色。大伯一看正是两年前被队里卖掉的那头小牛,他惊喜地喊道:“好小子,你长大了!”
牛认出了它的儿子, 两头牛耳鬓厮磨了好一阵子,瓜地上的牛群纷纷向它们靠拢凑趣,大伯发现,还有公牛向它献殷勤。
接下来,一头牛开始跑动,十多头牛互相追逐戏闹。它们肆意叫喊,用大鼻撬出泥土深处的根,无所顾及地随意撒粪。一袋烟的功夫,几亩瓜地新翻过似的,松动肥沃、黑油油一片。大伯说这几亩地不要犁了,下种子就会长出好苗来。
以后每一天的黄昏,牛就急着往瓜地走。它焕发了青春,体内的某种情愫迅速地复活荡漾起来。大伯也像变年青了,他兴致勃勃地观看牛的尽兴玩乐,天天乐此不疲地守望到最后瓜地上只剩下他家的这一头牛。
牛以后经过村口时走路蹬蹬直响显然精力充沛。村里人发现它的毛发由枯黄转而油亮了, “这头牛活精神了。”他们议论着。
大伯心喜,“你有本事。”他称赞牛。
年关将近,村里决定将大伯家的牛宰了,让全村人过个好年。队长答应大伯,卖回一头小牛给他。大伯万般无奈,赶一个早晨牵着牛去县城兽医站,只要兽医站的红章一盖,老牛的命运就决定了。
一个老人牵着一头老牛在绵延十几里的山路上举步艰难,牛爬山容易吗?大伯一路伤心极了。一到兽医站,牛就吐出了一串串白泡沫,各方面检查复合宰杀的标准,红章马上盖了。
出人意料的是,临近宰杀的日子,牛竟有了怀孕的先兆,大伯喜出望外。队里临时决定杀苟儿爷家的一头壮牛,既然批准了可以杀一头牛,就不算犯法。家家能吃上鲜嫩的牛肉自然皆大欢喜,谁也不会想着去告发。大伯因此开了窍,他和队长说,只要不杀他家的牛,他愿意年年牵着老牛去兽医站盖章。
小牛出世的头几天,大伯抱孙儿似的抱着去地里,出入村口时也乐意在樟树下坐一坐,吧几口烟,与人闲聊一阵。
当春风吹进山凹的日子,那片撩起过老牛情愫的瓜地已是一片雪白的萝卜菜花。每天的黄昏,老牛领着小牛来到草地上,总要朝那片菜花地喊好几声,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听来让人揪心。
大伯和牛还连续跑了两年兽医站,到第三年老牛终未逃脱被宰杀的命运。牛肉分到了每一家,牛骨头和它的五赃六腑让全村男女老少聚了一个大餐。大伯要下了在锅里熬得雪白的牛头,挂在堂屋的墙上,当神敬着。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县城修河坝的空隙,去过一趟离县城十多里路的大远山。
进山只有一条通道,穿过约百米长几弯几折的岩洞,洞高且不峡窄,农人挑担扛树都能过,唯中段暗黑只能摸壁而行。岩壁下溪流潺潺,顺水声出洞,仿若隔世。
崇山峻岭之间,十里沃野、万顷碧波;古树苍劲,河流铿锵有声;纵贯南北的泥巴大道上,暮归的牛群三五头一排,一排紧跟着一排,高大雄壮的水牛,摩肩擦肚,蹄声嘚嘚,蔚为夕之西矣,牛羊下来的壮观。
八十年代末,我在远离大远山的省城里惊闻大远山已被确认为瑶族发祥地——瑶族圣地千家峒。大伯生前万万想不到,他梦想的老祖宗的家园,那个三百头牛才能犁一边的大地方只需翻过几个山头。如今修了公路,通了汽车,坐车十多分钟就到。
至今,我的耳畔还常响起那首古老的瑶歌:
千家峒里大垌田,三百牯牛犁一边。
尚有一边犁不到,山猪马鹿里头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