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牢
开春以来“三清三反”风声日紧。合议多次,犹豫数日,终于作出决定:把这盒子弹直接交到县武装部;那里的解放军肯定比大队公社干部懂政策。
子弹的来历很简单,文革中玩过枪的学生为数不少,“九五”命令时,枪统统上交了,惟独留下这盒金光灿灿的五九手枪子弹,算是对这段历史的一点纪念,当然其中少不了小布尔乔亚的烂漫情怀。
可是,这说得清吗?这符合逻辑吗?第一个问题便是:子弹在,枪呢?你越想说清楚,可能惹来的麻烦就越大。
至于为什么不把子弹扔到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去,或者深埋地下?人不知鬼不觉的,肯定一点“事”也没有。现在想来,这样的想法似乎处于当年我们的思维死角。为什么那样蠢?不知道。
这天,天气寒冷,雾雨迷茫。吃过早饭,原打算带队的林敏突然病倒,我、葛油、兵游带上子弹,还有连夜赶写的犯错误经过和深刻检讨,绕过大队、公社,直奔县城。
一路上的话题似乎一直围绕着植物学土壤学之类,当然也就有了生产队光辉灿烂的明天。三个人都有一种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冲动。谈到激动处,简直是摩拳擦掌了。
进城时天已擦黑,我们又累又饿,在国营饭店里每人干了两碗面条,按照服务员的指点,几经周折找到了县武装部。
未及说明来意,值班室的解放军叔叔就像当年接待红卫兵一样热情欢迎我们。弄得我们作贼一般心虚。赶紧报告情况,我们语气沉重,态度诚恳。解放军叔叔收下子弹,匆匆看过检讨,就渐渐严肃起来:“你们能主动来交子弹,现在还为时不晚,否则就要犯大错误了!但是为什么不相信大队支部公社党委呢?你们到县里来,经过了哪一级领导的批准?开了证明没有?”
当然没有,这样的证明开得到吗?我们跟队长说的是进城去看《红色娘子军》。设想是今晚就在武装部的随便什么地方坐一夜,比如这间生着火炉暖烘烘的值班室,明天一清早就回去。
“你们的身份没法证明,武装部不能接待,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解放军叔叔越说越气,指着门,“现在就走!”一腔被我们蒙骗了的愤怒。
天地良心,这不是逼我们流窜街头吗!那年月没有证明,你就离阶级敌人不远了。况且到处密布警惕性奇高的革命群众。
我们苦苦求情,终无济于事。这时,老曾进来了!
老曾是县里派到我们大队搞运动的工作队长,也算是老熟人了。我们如同遇到救星,立刻迎上去:“老曾,我们……”都要哭出来了。
“坐,坐!”老曾热情洋溢与我们一一握手,“怎么进了城也不到我家……”老曾很快觉察到解放军叔叔一言不发,且神色严峻。
于是事情又被我们陈述一遍。
老曾勃然大怒,凶神恶煞:“好家伙,好厉害!连我都差点受了蒙蔽!你们这帮造反派还想到武装部来刺探军事情报?!”
我们懵了,无言以对,哭不出,笑更不合时宜。
“先关到纠察队去!”老曾大眼瞪着我们,余光还在琢磨着解放军叔叔,“先关起来再说,看你们还……”
我至今不明白,老曾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狂躁。至于吗。
我们被几名手臂上箍着红袖章的执枪者押着,在县城停了电的街巷里七弯八拐,终于到了有一张黑漆大门的纠察队。外面已是夜深人静,里面却人声嘈杂。一长队人在贼亮的汽灯下被挨个搜身,钱粮烟火柴皮带鞋带,都归纠察队保管。搜毕李队长训话:不许乱说乱动,凡事要喊“报告”。让我们一下子就找到了犯人的感觉。
一个大院,两侧各是一溜小房间,关人。尽头是一间高大宽敞的殿堂,原来似乎是菩萨们的居所,现在是大小便和洗漱的地方。
葛油首先被推进一张门,我和兵游刚想跟进去,李队长一声断喝:“一人一间!”怕我们攻守同盟?
我是最后一个被推进一张门的。门里漆黑一片,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一股霉、臊混合气味扑鼻而来。脚下触到一堆软东西,似是铺盖,我心中一喜,就想钻进去。
“挤不下了!”突然有人说话,透出刺骨的厌恶,“两个人才一床被子!”我顿时气晕,可实在连喊“报告”的气力也没有了。我忍气吞声,和衣挨着那堆东西躺下。身体极度疲乏,大脑依旧亢奋,还头痛欲裂。半醒半睡中只觉得左脚越来越冷,好容易才明白是套鞋漏了,袜子已经湿透,寒气从左脚升起,顽强地向全身渗透。当墙壁缝里泄出一线晨光时,我感到每一个细胞都僵硬了。
天亮了,我看清那堆东西中挤着的两个犯人,一胖一瘦,脸色灰黄,年龄不小,大约都是历史反革命。
“你们睡够了,让我也睡一下!”我艰难地站起身,叉着腰,恶狠狠地说,“还不起来,我喊报告了!”胖子不作声,望着瘦子,瘦子冷冷地打量着我,我不示弱盯住瘦子。对峙了半分钟,他俩慢慢吞吞爬起来,瘦子说,“那边地上太脏,你喊报告拿扫把来。”“关我卵事!”我纹丝不动,露出从所未有的蛮横。瘦子屈服了,抽出他们身下仅有的一床乌黑的棉絮扔到我脚下说:“哼,就算老子发扬风格!”后来我才知道,坐这民办牢房的都得自带铺盖,若人多被少,则由纠察队强制“按需分配”。
(当我翻到当年的这段日记时,猛然一惊:我也曾这样下作过?历史不会撒谎,却已被我遗忘殆尽。)
三人终日无话,互不理睬,目光偶尔相遇,只有戒备和敌意。我们都认定对方才是真正的阶级敌人。
无话可说,更无事可干,就只惦记着那一日两餐——早九点、晚六点——的牢饭。饭一小钵,菜一调羹,望眼欲穿盼来,匆匆赶进喉咙,肚子里却找不到感觉。比起在队上吃红锅子菜,还要饿得发慌发堵。难怪小时凡有吃相不雅,大人总要训斥:“饿牢里放出来的!”
吃过饭,就看满墙壁的报纸,横的竖的斜的倒的全看个遍,一字不漏。报纸看完,就练气功。那时气功远未象前些年这般轰轰烈烈人人皆练,尚处初级阶段,我也只知道意守丹田。一会儿肚子竟热乎起来,于是再“守”左脚,不久也有了温热的感觉!虽然右脚依旧冰凉,心境倒是平和下来,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坐回把牢也是难免的。革命先烈还要把牢底坐穿呢,如此这般,还生出些英雄豪气来。
第三天傍晚,我刚钻进棉絮,外面哨声骤起,叫得人心惊肉跳。瘦子和胖子一蹦就出去了。“集合!全体集合!立——正!”这才反应过来,我不也是“全体”吗?我赶紧窜出去,心里骂:这两个贼X的,也不叫我一声,分明是阶级报复!待跑到院子里,我才发觉没穿棉衣!不一会儿全身就抖瑟起来。
李队长的训话我什么也没听进去,只顾缩起颈根,咬住牙关。偶一抬头,那暮色朦胧的天空中竟然飘荡着两只风筝,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一个从不经意的字眼闪电般迸了出来——自由。我鼻子一酸,泪眼模糊。
第四天早饭后,李队长把我们三个知青叫到纠察队办公室。先结帐:每人五餐,每餐一角三分,四两粮票,共十五餐,钱一块九角五分,粮票六斤。太便宜了,这牢饭!我心跳如急促的鼓点,自由了,马上就要自由了!葛油和兵游手都在发抖,数钱不清。
剩下的钱物一应退还我们后,李队长才和颜悦色开口道:“你们主动来交子弹,肯定是革命行动。关进纠察队,完全是因为你们没有介绍信,身份不明。已经和你们公社联系上了,搞清了你们的身份,也就没有必要再关你们了。”
老曾呢,难道他不能证明……此时,我们当然不会斤斤计较了。
千恩万谢出来,在难得一来的县城里一刻也未耽搁,我们高高兴兴,脚步如飞,归心似箭。
回到队上方才得知,当我们三人狼狈不堪地在县城里蹲大狱时,大队的全体知青和民兵们在工作队的坚强领导下,雄赳赳气昂昂,把地主富农的家全抄了个底朝天。什么原因,记不得了,运动嘛。
二十多年后回靖县时,我特意到县城里去找过纠察队旧址。到处都是曲拐的街尾巷角,到处都有朽损的黑漆大门。终于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