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霸强是界上的一个老头子.是队上那些上了年龄的人背后对他的称呼.可能是有一些不敬吧.我不敢这样喊,他的儿子都要比我大几岁.怕人家说我冒大冒细,不懂事.
他瘦而高而驼背,尖嘴猴腮,常年穿一条黑色扎头裤,裤脚吊起好高,一件砣砣扣子衣服,腰上扎一条罗布汗巾.走一条外"八"字路,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怡然自乐. 一开会,他就坐在火塘的弯角里,缩成一个虾公,脑壳在两条长腿中左右张望.
划自留地,分反销粮,他必到,他必争,口水飙起好远.不关自己的事,他闭着眼睛,口里含着喇叭筒,作入睡状.
有一回,他路过亮伢子家的田,顺手捉了一条鱼,对亮伢子说:"这条鱼是我的,我认得,背上有一条黑花!"说完,就把鱼丢到自己的田里去了.亮伢子要比他晚几辈,喊他的崽做"公公".为斤把鱼的事,未必去和"太公"红脸?去吐烂痰?亮伢子很无奈,只好看着太公驼着背地走了.事隔好多年,亮伢子还记得.对我说"他鱼都认得,神!"脸上有一些讥笑.
二
"白露节,核桃不在树上歇"
过了白露,田里的农事慢慢地闲起来了.要起屋的社员开始请人盘树了,经过一个夏天的晾晒 ,砍倒在山里的树都已干透了,此时是盘树的最好时节.于是,山道里,田埂上经常有扛着树的队伍,缓慢而沉重地走过.
一天晚上,我们正准备吃饭,金霸强来了,他不大常来,除非有事
"吃饭没?"一进屋,他就把旱烟袋递给我,问道."吃的麽个好菜?我来瞅瞅!"他顺手揭开了锅盖."娘哎,吃的恁个'白'!"在他口里,世上万事万物皆是"白".他东扯西扯,驼背的影子在油灯的照耀下,在发黑的板壁上摇摇晃晃.....他是请我盘树的.我答应了.
三
当地盘树的规矩:从山里木材码堆的地方到家里,有多少步,然后按盘树的人数分摊,交接的地方放一根树枝,公正,公平.下一拨的人如果能在上一拨树到的时候赶到,就可以在肩上进行交接,否则,树木要重新起肩,费时费力.所以常见打空转身的人在山道上奔跑,一点都不能懈怠.
金霸强要求和我搭伙.他有一个小算盘:我年轻,有劲.他的肩上就会少些重量.
第一根,我就感到了树木的沉重;第二根,我感到了身体的劳累;第三根,看到山民们在山道打着"呵荷"欢快地奔跑,我心里就有些发毛,有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几乎没有给我喘息的时间,第四根又来了,天,好长一根!老头子飞快地向树尖走去,上肩.又不肯向中间移一点,我别无选择地抬起了树兜.并向中间移了一点.这一次显得格外沉重:老头佝偻着腰艰难地爬坡,不时用帕子在脸上,颈上抹,衰老的喘息声依稀可以听见.
我的汗已经流尽,口干渴得冒烟,体力到了极限.我喊:"歇一下气咯!"一阵山风把我的喊声吹得飘飘渺渺,只听见松涛阵阵.我打了一个噤,大树从肩上滑落下来,在地上砸了一个浅浅的坑.只见树尖在老头肩上弹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并和老头的脸,耳朵急速地吻了一下,老头捂着通红的脸,哭丧地骂道:"短命崽哎!"我没有听清,马上应道:"哎!"这一幕,让上一拨和下一拨的山民们看得清清楚楚.
老头子很好,见我满脸的愧疚,没有对我过多指责,歇了一会,又起肩上路了,我把肩膀又向前移了移.收工时,我全身骨头象散了架,同时,大汗过后的寒冷也在袭击着我.
晚饭时,老头倒了一杯酒给我,对山民们说起了他的经历,笑骂道:"袋个挨刀牯啊"山民们"轰"地一声笑了.他的婆娘(我喊她伯娘)走拢来用筷子在我脑壳上敲了两下.
四
离开队上头一次回去,我特地去看望老头子,他已经衰老不堪了.我给他照了一张相,他拉着我的手,嘴巴瘪了好几下说:"我怕是再看不到你了....."混浊的眼睛里,分明闪着泪花.
老头子作古后,他儿女告诉我,他生前没有一张相片,就拿我给他照的相片挂在灵堂上:他倚着黑漆漆的门,佝偻着腰,扎一条罗布汗巾,一脸苦相......我默然良久,愿老头子在天堂里不要再去盘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