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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老牛"黑皮"
病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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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老牛"黑皮"

                       老牛“黑皮”

      “黑皮”是我知青下放时生产队分给我使唤的一头老黄牛的绰号。“牛是农家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但道理归道理,在人民公社那个时代,耕牛和知识青年一样,也没有享受到合理的待遇。

        我下到生产队的第三个月便赶上了春耕,队里看得起我,安排我参加犁耙组,在分配哪头牛给我用时一时犯了难。拉犁拖耙的耕牛是要教的,刚学犁耙的牛叫“教牯子”,不是乱走,就是偷懒不动,你打骂狠了,它就拖着犁耙起纵。要由教牛好手先调教,鼻子穿上左右双索,先在旱地里学习。牛把式掌稳犁,教牯子稍有走偏,牛把式口里不停地呵叱着,手就拍打那边的牛索,时不时地抽上几鞭。旱地里使驯服了,才能下水田,交给别人使唤。我新来乍到,教牯子肯定不服我的行。队长沉吟片刻,一挥手说:“那就把黑皮配给他吧。”

      “黑皮”是头老牛,但威风不减当年,宽阔的背脊,粗短的犄角,硕大的四蹄,毛色乌黑发亮。据说,早几年,方圆十里的牛都不敢招惹它。它一生气,头一低,牛颈根一梗,后腿一挺,箭一般地冲出去,准顶个“人仰牛翻”。又没学过“穷寇勿迫”的兵法,总要追出好几里,才昂着头,悠闲地踱着步子得胜回朝。不过这厮对人很友善,就连小孩子也不欺负。如今虽然“好汉不提当年勇”,但也还做得动工夫,于是就安排作了我的搭档。

      “黑皮”真是我孤独寂寞中的好伙伴。那年春耕,我和曾在《山村文化际遇》里提到过的周保长一起被安排负责“螺蛳湾”二十几亩裤腰带田的三犁三耙,它伴随着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得田来真个是“不用扬鞭自奋蹄”,毫无倦怠。而且俨然一个犁耙老把式。不用呵叱,不疾不慢,只听得耳边“哗哗”水响,在漠漠水田里拖着犁耙走出一条直线,翻出整齐的泥胚。到了尽头,它会自动地停下,转身调过头来,等着你重新安插好犁耙。你若累了休息,放它上坎,它并不远去,就在近处觅点青草,吃饱了,就在树阴下卧着,一边看你,一边嚼草。收工回村,牵着它走到村口,它会自己朝不远处的牛栏走回去,进了栏,朝你“哞——”的打声招呼,似乎在说“我进栏了,你放心”,又仿佛说“明天再见”。后来因为出了“背古文借古讽今”的案子,队上人见了我都少搭理,只有“黑皮”依然如故,亲亲热热地陪伴我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

      “黑皮”真成了我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那年秋天,队长带着我等几个男劳力去几座山外的邻队油坊榨油,也牵上“黑皮”,因为茶籽要用牛碾子碾碎,才能蒸熟包饼上榨。我以为榨油要算最能展现湘西汉子的骠悍和豪气了:油榨的木料粗大结实,只有马王堆出土的外椁木可以一较高下,摆好茶饼,排好榨木,挤进尖楔,汉子们清一色精赤着上身,便荡起了油锤。油锤形同如今大庙里祈福撞钟的钟锤,只是粗大得多。最壮实的汉子在最前面抓牢荡绳,把握方向兼喊着短促的号子“崭劲来啊——”,待到油锤往后荡到最高处时,众人奋力猛然将油锤往前一送,同时齐心合力地从胸腔里应和呼出一声吼“嘿!”油锤便应声又稳又准又狠地撞击在尖楔上。尖楔不断往里挤紧,热烫的茶油就从榨下油槽里汩汩地流出来。虽然自知细胳膊瘦腿,得不的好多力,但能侧身其中,心中也会油然升起一股顶天立地的天地豪情和阳刚之气。

      劳作到暮色苍茫,队长带队挑着茶枯饼和榨好的油归去,留下我和叫大治的本队青年刹尾(此大治非土匪张平本名的彼大治)——要等最后一榨油接干净才能收拾打扫。我们把“黑皮”放出去吃草,煮了一鼎罐饭,却愁没有菜。大治从附近的邻队菜土里摸来几蔸白菜,油坊里有的是油只没有水,掰下菜心,放上一瓢瓜茶油,就当下饭菜了。肠子好久没这么畅快了,可惜过于润滑,不到一个时辰,饭菜就都成了“匆匆过客”。

      油足饭饱,听着“黑皮”在外面安静地嚼草,牛铃铛均匀地响着,油榨里的油还在细细地流,便与大治在油坊外平躺下来望着夜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大治”,“嗯”,“在想什么?”“没,我大大帮我在农梭河问了一门亲”“你见了没有?”“只见了个影子就跑了”,“长得哪个样?”“脸盘子没看清,屁股蛮大”,“屁股大有什么讲究?”“我娘说屁股大的会生娃。”“打算什么时候结亲?”“先要起了屋我看了,禁山包上有几棵好树,标杆笔直,做柱头和檩子好家伙!忙过这阵,帮我一起去砍?”“要——得”。

      油榨没有了声音,起身收拾行头,想要动身却又犯了愁:正是农历月末,没有月亮,星星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油坊里还有一盏恹恹的茶油灯,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如何走得?大治说:“跟着黑皮走,牛有夜眼睛,连蛇都不要怕,会被它践死”。真个是“老马识途”的成语对牛不公平,“黑皮”岂止是“识途”而已。我背着一背篓茶枯,牵着“黑皮”的尾巴摸索着踏上归程。“黑皮”温顺地背着杂七杂八的行头,不慌不忙地带路,黑暗中只听见牛铃铛轻轻均匀摇响。牵我走过一条条田埂、一处处塘基,遇到囝(yue )口它会停一停,提醒我注意;下陡坡它用前脚使劲往后撑住,故意放慢脚步,免得我趔趄。不知不觉又到了村口,“黑皮”才“噗”地打了个响鼻,依依不舍地和我分手了。

      “黑皮”也是我的救命恩“牛”。记得第二年去犁坡顶上那几丘田,住户老哥提醒我说:“当心点,倒数第二丘是水井田。”水井田也叫陷田,我们这里多是山高水冷的冷浸田,有的田里还有泉水涌出,春田水满,看不斟酌(湘西话看不清楚的意思),最是凶险。我那时没吃过亏不晓得厉害,驾着牛就下了田,几趟下来没什么异样,也就没当回事了。犁到一处时,“黑皮”忽然磨磨蹭蹭地走偏,任你怎么呵斥、拍牛索,就是不走正路。我火了,狠很地抽了几鞭,大声骂道:“啊叱!娘卖批的,还不跟老子走起点!”“黑皮”急了,死命往前面奔,“呼隆”一声塌了下去,水面上只剩下个牛头。不待回过神来,我也陷了下去。坏了!稀稀的泥浆直淹到腰身,还探不到底,下面深处的水冰冷浸骨,腿肚子抽筋使不上劲。眼看越陷越深,无计可施,“黑皮”忽然后腿一弹,纵身一跃,连带着犁具和我腾空而起,出了渗坑。上得岸来,惊魂未定,抱着“黑皮”悔恨地抚摩它背上的鞭痕。“黑皮”却没有半点怪罪我的意思,扑扇着大眼,温和地望着我,只把头脸在我衣襟上蹭。

      正当我和“黑皮”日益加深感情的时候,谁知道我们永别的日子就要到了。一季阳春下来,牛们都消瘦了,“黑皮”更是累得走了形,歇了一个夏秋也没缓过劲来。牛背上塌陷进去,只有背脊骨高耸着,像一段起伏的长城。脖子下添了许多皱摺,牛毛也暗淡无光、稀稀拉拉,许多地方成了光板板,一趴下就难得起来。社员们走过,都摆摆头说:“这牛老了,过不得这一冬了”。那一年的初冬苦寒,忽然就听得“黑皮”远远在哞哞叫唤。出门见得七八个社员正要把“黑皮”从栏里拖出来。“黑皮”一反常态,死命倒退,牛鼻子都扯出了血,就是不肯出栏。禁不住七手八脚,拖的拖,推的推,终于被拉到了路上。一个不注意,“黑皮”挣脱鼻绳,又跑回熟悉的牛栏去了。再三努力,“黑皮”终于被拉到了公屋前的坪场上,看热闹的老小围成了一个圈。它哀鸣着,战栗着,不断摆动头颈,绕着牵它的人打圈,就是不拿犄角顶他。一个外号也叫“黑皮”的壮年从公屋里出来,手里拖一把巨大的木槌,口里念念有词:“黑皮啊黑皮,下辈子不要投胎变牛了,辛苦一世,老了还要做一餐菜!”围观的众人哄笑起来。我忽然想起鲁迅写的一篇文章,写的是中国人围观同胞被日本人砍头的情景,胸口像塞了一把猪毛。“黑皮”环视了一周,忽然发现了站在外围的我,投向我哀怨的一瞥。它突然把前腿跪下来,眼眶里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黑皮汉子只当没看见,高举起木槌狠狠地砸向牛头。“黑皮”“哞——”地长啸一声,如山一般倒下,慢慢伸直了四条腿,牛粪和牛尿流淌一地,浸泡着它的身体,但它的眼睛没有闭,还瞪瞪地望着我。我忽然悟到了老祖宗说“君子远庖厨”的真义:不是君子不爱劳动,也不是教人不要耽于口腹,而是不忍见牲口临宰的觳觫啊!

       我于心不忍,转身进屋。不一会,黑皮汉子笑嘻嘻地跨进门来,血淋淋的手上提着巴掌大一块血淋淋的肉,说这是分给我的。我虽然饥肠辘辘,但这回终于没有动,叫大治家拿了去。直到如今回想起来,我还忘不了“黑皮”临死前的哞声和那哀怨的一瞥。

                                            二○○七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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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3/19 22:0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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