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娘子
正到酣畅之处有人摇肩膀:“邓伢子,快回去填招工表”。
我被招工了。十几天后,一张单程船票送我别离沅江,终点站是一个小城。她仅仅是一个苍白的地理概念,不是我的故乡长沙。我没有“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轻快,行囊里除了迷惘、颓废、悍野、磨难之外,还有思索的疲惫等,背负沉重。
小城的东端有家织布厂。我在这里落下脚来,当锅炉工。
1.
莺飞草长四月天。织布厂的锅炉车间。车间外一条通道去澡堂,通道上煤渣堆积,几根撬炉膛的钢钎胡乱撂在道上。我等几个蹲在这里歇气,像一群伸出舌头哈哈煽气的狗。
排骨老兄从炉膛边踱步出来,一手拖一钢钎,一手两指头抠搜着,从裤兜里夹出铁皮烟盒,用嘴叼出一根香烟,蹙到烧红的钢钎上吸燃了,啪地把钢钎一扔,猛劲吐出几口黑唾沫,像狗一样摇晃抖擞甩去胳臂上头上的汗珠瓣,端出一个硕大的茶缸,大口咕嘟灌下酽茶,“妈妈B,是人搞出来的崽就不会当锅炉工。”
一阵铃朗笑语传来,织布车间涌出一群女工。臂挎铁皮桶子,里面装着洗澡换洗的物件。一路行来,取下白兜兜摘去白帽子,展现五彩斑斓的花衬衣,泼撒瀑布般的黑发,恣意拍击着各色拖鞋噼里啪啦。一女子说话调软声嗲,“排骨老兄,今天是那位师傅招扶我们啰”。排骨老兄粘在嘴上的那根纸烟上下撩拨,望那女子全身扫瞄,“我徒弟长沙满哥等的好性急,只怕你不来过水褪毛上火清炖哩。”
女工来到横七竖八的钢钎阵前,就像鹿群穿过死亡沼泽一样,一个个小心翼翼,寻缝插脚踮起过,嘴里哎哟哎哟地惊叫。经过我们身边时生怕撞上鬼,侧体缩身捂鼻子,唯恐蹭上黑煤灰、嗅进汗臭味。有似巫咒细声传来:“该死的煤炭鬼子不做好事,一世找不到堂客的。”
走过锅炉间是澡堂。那鹿群撒起欢来,调笑打闹一哄而进,铁桶咣咣乱响。一婆娘高声往外放话:“满崽子放水啰,你屋里老娘要褪毛哒!”
我猛转开水笼头,里面惊恐声大作:“蠢宝崽哎,放点冷水啰!”我关死开水笼头,又猛转冷水笼头,里面放声怒骂:“你这个忤逆崽,想要冻死你屋里娘呗。”我又关死冷水笼头,猛开开水笼头,……。
有人一把推开我,三下两下把水调匀,这是排骨老兄,“郑姐,这不怪我……”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不怪你怪哪个,你是师傅,他是徒弟。”这是女声,有着小城特有的味道,糯性足,而此时不怒而威。
我回过头看着这位郑姐,身材高挑,瓜子脸,眉弯柳,眼线细长。颈下纽扣敞开,露出胸前肌肤白皙一片,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看是急匆匆从澡堂子里冲出来的。妩媚眼神向我,审视、包容、嗔怜等什么意思都有。
“你看你一身好邋遢啰。”我打着赤脯光着上身,胸脯上胳臂上脸上一道道煤黑印,头发粘满了煤灰。下身的那条厚布工装裤,煤灰汗水浸渍成垢起硬壳,脱下来可以矗立不倒。
“你愿意做织布保全工么,做我老公的徒弟。”“我愿意。”我看排骨老兄的脸色就知道了,此时不走还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