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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走上讲台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88&id=31353)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6/26 18:17:13

--  第十九章 走上讲台

第十九章  走上讲台

接替母亲的语文教学

大队学校本是一座小学,却办了个戴帽子高中班。何谓戴帽子?这是文革后期的创举,即是学校没有具备办高一级班的条件,却硬要办,便叫“戴帽子”。停课闹革命了这么多年,当年的孩子们都已长大了,还能不让他们读书吗?办高中班这也是势在必行的事。其时的教育是不管质量的,可想而知,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一律靠边站,由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教师基本上是贫下中农子弟,有些本身就是半文盲,要办高中谈何容易!由大队革委会派定,语文由我母亲教,数学由一位叫张极山的老教师任教。张老师原是浏阳五中的高中教师,也是因为家庭成份高,被清扫出来放到跃龙小学的。物理、化学便由其他的两位老师教。母亲却因病痛加剧不能上课,该班的语文便没有人教,学生只得上了一个多月的自习。最后经大队革委会的慎重研究,便要我来接替母亲的语文教学。

语文课本其实就薄薄的一本,不少是毛主席著作里面的文章以及毛主席诗词,再加上鲁迅的几篇杂文,有一本教学参考书,照着讲就是。在那个年月也只能照着讲,千万不能自由发挥,稍一不慎便要犯大错误的。作文课却是没有教材的,必须由自己编,这就可以由我自由发挥了。

教了没多久,学生的作文居然有了明显的进步,学生高兴,我自己也感到欣慰。我便主动包了出学校的黑板报,在黑板报上刊登学生的作文,因此黑板报前总是围了好些学生,这对他们也是一个极大的鼓励。

有些老师不满意了,认为我是在出风头,学生不可能写出这么好的作文来,一定是我帮他们写的。于是,学校搞了个突然袭击,全校语文考试,我不能进教室,必须由别的老师来监考。结果,卷子出来了,学生写的作文又令他们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些学生是怎么写出来的。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是在认认真真地把知识传授给学生,让学生学有所得。要教好学生,自己必须要有丰富的知识,我是在人家休息的时候拼命地读书,以补充自己的知识不足。而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有许多人是无法懂得这个道理的。

也许是学生传出去的,也许是老师传出去的,不久,便有附近一些学校的老师前来听课。继而,公社文教办还组织了全公社的语文老师来听课;后来,官桥公社文教办也组织了他们全公社的语文老师来听课。

母亲自然为我感到高兴,却又不免忧心忡忡,她对我说:“记住,千万要谦虚,不要遭人嫉恨,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得罪人家的,也得罪不起。”

我的心便变为沉重。这晚上,我辗转反侧,乡野的沉寂,天空的湛蓝,都变成了铅铁,重重叠叠地压上我的心头。

不过,我却也悟出了教学其实是一门艺术,一门很精湛的艺术。马克思说:“培养社会的人的一切属性,并且把他作为具有尽可能丰富的属性和联系的人,因而具有尽可能广泛需要的人生产出来——把他作为尽可能完整的和全面的社会产品生产出来——这同样是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的一个条件”(《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392页)。马克思在这里说的是资本主义的社会性的人的再生产的问题,但是,他却揭示了整个人类社会的繁衍发达,必须把“培养社会的人的一切属性,并且把他作为具有尽可能丰富的属性和联系的人,”作为“完整的和全面的社会产品”培养出来。这是人类进入了近代文明社会之后,对人类自身再生产的问题,提出相当高的要求。要真正掌握这门艺术,这就需要我努力地尽可能多地去掌握人类创造的一切优秀文化成果,努力去探求走向社会人生之路的通行规则。

睡不着,便索性披衣坐了起来,把已备好的课再重新备一次,力求备得更好一些,我不能去告诉别人,也不能去求得他人的帮助,就像深秋里落下来的一片叶子,只有自己记得自己的苦辛。

值得骄傲的学生们

有人说:“农村的孩子不如城市的孩子,城市的孩子聪明些,农村的孩子要笨一些。”我以为这话有失公允,这是毫无科学依据的,农村的孩子与城市的孩子是一样的聪明,接受能力是一样的强,思维是一样的活跃,而且一般来说,农村的孩子比城市的孩子要勤奋一些,要刻苦一些,只是他们受的教育是极不公平的。

因此,我倾尽全力地关爱他们,我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尽可能多地传授给他们,为此,我常常熬夜。

同学们也不仅把我当作老师,还把我当作了他们的朋友、兄长和父辈。送走这一个毕业班,毕业典礼上,罗校长要我这个语文老师又兼班主任的给大家说说话。说些什么呢?要说的太多太多了,我看着他们,他们也全都看着我,好像各自都要把对方的面貌吸进脑子里去似的,牢牢地关住。我说了与大家相处的那些日子,说了他们学习的勤奋,还说了他们的种种调皮……事先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会要我来发言,也就没有准备讲稿,我只能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着说着就激动得不能自已,心里像泛开了潮水似的,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说着说着,眼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没想,同学们也跟着哭了,先是哽哽咽咽地低泣着,接着是连成一片的哭泣。

不知是谁说过“没有热爱就没有教育”,我心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些学生,现在都在各条战线上奋斗着,并且干出了可喜的成绩。他们会不时走进我的梦里,与我一起交谈,和我一块疯闹,我就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似乎永远也长不大了。

有一位叫罗格的学生,虽是单单瘦瘦的身个,却往高里长,因此排座位时便安排坐在后面。这是个秀外慧中有才气的学生,才思敏捷,一双明亮的眼睛总是充满了刚毅的神色,透出了必胜的信心。他特别用功,下完课同学们都喜欢去做各种运动或各种游戏,他根本没有这些兴趣,他最喜欢的是念书。后来,他考入了中国科技大学,后来,他居然在国防科委里成了一位副司长、司长。

20005月,他给我写来一封信,其时,他已是一位副司长,主管航天方面的国际事务,他居然还记得我这个乡村的民办教师,这让我十分感动,他在信里是这样写的:

朱赫老师:您好!

全家都好吗?从浏阳乡友通讯录中读到你的两篇佳作,十分高兴。从家乡来的同志们时常提到你的成就和发展,使我感到鼓舞和兴奋。有许多年没有见面和通信了,但时常想到你,我们有一段师生情谊,还有一段战友之情(湘黔铁路),真是难以忘怀!

我来北京工作二十多年了,工作有几次变化,但始终都没有离开航天工作。前年我调到国防科学技术工业委员外事部门工作,仍分管航天方面的国际事务。我亲历了航天方面的许多重大事项,无论是在国际,还是在国内,真是惊心动魄。在中国航天里面,真是文章多得很,但就是没有你这样的大作家,一个“渡口”,一张“竹排”,都写出如此生动的故事,真使我感叹!我记得张扬写《第二次握手》,一个小题目,写出全国闻名的大文章。航天里面的文章太多了,就是没有人能写出精彩的东西,有2个航天题材的电视剧,看了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湖南大作家许多,我呼请包括你在内的湖南作家,是否愿意涉足航天题材的作品?中国航天、中国航天人及其她的精神是十分宝贵的,是祖国的精神财富。不久前江泽民主席号召全国学习“两弹一星”精神,也许你都了解了这些,我就不述了。

其他不多写了,望多加联系,如有时间欢迎来京一叙。

祝身体好,工作顺利!

罗格2000517

我们生产队还有两个学生考入了大学,一个是养书记的儿子罗检秋,一个是队长细叔的儿子罗少忠。罗检秋现在是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研究员,罗少忠现在是长沙市人民政府里的一位科长。应该说,是知识改变了乡村学生的命运,而学生又用知识体现了自身的价值。

养书记和细叔本来就待我很好,有了这一层关系,待我就显得更为亲切,队里的群众,对我也就尊重、亲热了许多。

沐浴在光明之中是人类的希望,我再次感觉到,生命应该是朴素的!它可能卑微,但必是独立;它可能粗陋,但必是真实。在漫长的人生驿路上,我们两脚趟着的经常是带刺的蒺藜;我们分明是在密集的人海里生活,却又像是行进在杳无人烟的荒漠。应该感谢我的学生们,使我恢复了人的知能,让我看见了生活中的曙光。

莫名其妙地成了嫌疑犯

生活中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有人说是因为生活中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著名作家冯雪峰写过一篇《狼和山羊》的寓言,文中告诫人们:一些不怀好心、想要陷害他人的人,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的。

这是端午节后的几天。这天,雨后的空气清明如洗,就如同掺了薄荷一样凉丝丝的。

我正在上课,像往常一样讲述着一个个文学作品里的故事,把学生引入一个无比瑰丽的知识世界。我喜欢这些农村的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光总是让人十分感动。

这时,学校一位姓尹的女教师在教室门口叫我:“朱老师,你出来一下。”

我赶忙走了出来,问:“有什么事吗?”

她说:“有人找你。”

我一愣怔,有谁会来找我呢?我一个外地人,在浏阳无亲无友,而且找我干什么呢?

她见我一脸疑惑,便又说:“我也不认识,他们在礼堂等你。”

是两个陌生的男人,一脸严肃得可怕。我心里立刻“怦怦”地直跳,在这么一个非常年月,尽管我们努力地,小心翼翼地活着,但还得随时担心惹来滔天大祸。我怯怯地问:“你们是找我吗?”

其中一个瘦高个的男人说:“我们是县公安局的,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心里倒立时平静了许多。反正我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的事,一个安份守纪的共和国的公民,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把我抓起来吧。我便说:“好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回答。”

“端午节那天你去了哪里?”两位公安眼睛像刀片一样地瞪着我。

“没去哪里呀,”我说,“学校也没放假,我在给学生上课。”

“有没有去过蒜洲?”

“没有。”

“你要老实交待。我们是公社特别交待来找你的,你没有事公社会要我们来找你吗?”

又是公社交待来的!

我也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指使他们来找我的,谁谁谁实际上对我已并不重要,它也许只是那段荒诞历史中的一个符号一个代码,阶级斗争和阶级路线的疯狂鼓噪像决堤的洪水,早已把中华民族数千年的人类文明,把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和友善冲洗得荡然无存。

我强按压住心头的忿怒,用平静的口吻说:“我一直都呆在学校里,你们可以去问学校里的每一位老师,还可以去问公社是谁看见我去了蒜洲。”

两人绞着眉毛,脸色很难着,相互望了一眼,丢下一句话:“如果我们查清你确实在蒜洲干了些什么,其后果你应该想到的。”说罢便旋身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蒜洲发现了一名持枪的阶级敌人,居然逃跑了,而公社却指使公安人员来调查我,把我也列入了嫌疑犯。

我不好评说公社的某些人,因为用“心理阴暗”、“用心险恶”、“居心不良”这些词汇来进行评说已远远不够,我国的汉语言学在这一刻已显得苍白无力。当八亿炎黄子孙拜倒在“文革”屠夫面前时,可记否,张志新却站成了永恒,她以一个柔弱女子伤痕累累的脊梁,独立地支撑起我们民族精神的最高境界。而我不能,尽管我是一个男人。我为自己悲哀,悲哀自己拥有一个怯懦的灵魂。

于是,我又走进了教室,不过,我已再没有了好的心绪。学生们只是惊诧莫名地望着我,他们不明白,他们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们的老师近在咫只,就站在三尺讲台上,心里在滴淌着一滴滴殷红的血。

啊啊,我可亲可爱的共和国啊,有着数千年文明历史的共和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