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动网先锋论坛 (http://2007.hnzqw.com/index.asp) -- 老土专栏 (http://2007.hnzqw.com/list.asp?boardid=88) ---- 第十七章 啊!我的父老乡亲(二)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88&id=30927) |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6/22 15:26:06 -- 第十七章 啊!我的父老乡亲(二) 刀 客 杨
又到年底,依照乡俗,队上要杀头年猪过年。然面,杀猪并非人人干得了的事,要眼疾手快,还要有一把子力气,于是乡里便有了专以杀猪谋生的刀客,每到逢年过节就被各个生产队请了去。 冬日的阳光很暖和,很耀眼,亮亮的漫出一片金色。带着泥土味儿的风擦着山脊,贴着地皮缓缓地吹过来,吹过来,拂到脸上,轻轻的,柔柔的,把人心都拂得酥酥的了。 五启塘的地坪里,黑黑地围了一圈人。天空中不时有鞭炮炸开,空气中便飘浮着一股熏人的火药香味。 我挤过去,是杀年猪。刀客是一条腰粗膀圆的汉子,是邻队的,姓杨,脱去了棉袄,那身被粗布单衣裹紧的肌肉鼓得几乎要裂开似的。他祖孙三代都是刀客,据说他祖父与父亲去世时久不断气,口里嗷嗷叫唤,有如猪嚎。村人曾劝他不要再操刀了,可他从小就不会读书,只喜欢舞刀弄棒,读到初中便辍学回家,十六七岁的伢崽偏长出一身牛牯力气,居然也操起了祖辈传下的那柄屠刀。 一头肥猪,怕莫有一百五六十公斤,哼哼着朝众人瞪着眼,也许有些害怕,也有些忿懑,眼光既凶狠又有些畏怯。汉子上去,一手揪住猪的右耳,随手一翻,猪便倒了。在猪将要落地的瞬间,一柄刀便飞快地戳入猪的咽喉部,汉子又飞快地塞入一木盆,刀子一抽,便倾下大半盆冒着殷红泡沫的猪血。然后,汉子便拎起猪的后腿,把猪扔入一只盛着开水的大木盆里。100多公斤重的猪,就这么拎起来,令围着看的众人皆啧啧作声,眼羡得很。 接着便是刮毛,便是开膛剖肚,汉子手脚好利索。汉子操起那把白晃晃锋利的屠刀,一手把褪尽了毛的猪翻转过来,朝着白花花的肚皮斫下,像裁缝师傅裁布一样,哧啦一声,一头大肥猪便一分为两半,一边穿上一副铁钩,便风风光光地被挂在两张木楼梯上。 队长细叔便觉得气派,便笑得人仰仰的。 会计笑呵呵地递上红包,并敬上酒:“杨师傅,吃了累,这碗酒不成敬意,干!” 酒是用一只粗瓷大碗盛着的,汉子也不推让,接过碗说:“好,这酒我喝了,我是借花献佛,祝大家新年大喜,来,一同干了!”一仰脖子便咕噜咕噜地往口里灌,像喝白开水一样,喝罢,便双手一揖,算是告辞。 细叔忙喊:“张师傅,提上几斤肉去!” 汉子答:“谢了,肉就不提了,你们一个队才宰了一头猪,我拿去几斤,你们怎么分?留着给你们婆娘崽女过一个好年嘛!嗬嗬!” 这话说的也是实情,莫说吃肉,连吃饭也不能管饱,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才盼着过年杀了一头猪,一个队一百几十号人,总算是都能尝到一点肉味了。大家也就不再客气,也都打着哈哈拱手相送。 阳光流金般满世界淌。汉子一路晃着那副宽肩膀极惬意地唱: 隔久没到这个坡呃, 这个坡里变化多, 树上有了鸟子叫。 树下有了妹唱歌…… 我忽然感到有股酥痒痒的气息从四围泥土上涌了过来,感受到一种乡土人家的红火热闹。
罗四与四嫂 在我们队上,四嫂是以泼辣、好强、好胜而赢得全队人景仰的。四嫂的男人是大队长罗四,故村人皆称她为“四嫂”。因为男人的缘故,她自然便是村上的妇女队长。那会,她才30多岁年纪,脸胖得好像血色也穿不过她的面颊似的,衣服紧紧裹在她的身上,使臀部显得极大。但这妨碍不了她的劳作,她率领着她的娘子军们早出晚归,在地里田头咋咋呼呼,俨若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 她与罗四,夫妇俩其实都是勤劳、正直的庄户人,只是对人处事有些太左,由于数千年封建专制根深蒂固地影响着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对权力的向往和崇拜,使他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容易地找到了权力的中心磁场,并让他们变得盲从和愚昧,自觉地自我精神阉割,并且努力地去阉割他人。 他们有一个儿子,初中毕业后,罗四便不再让他升学,而要他回家务农。他儿子人聪明,学习成绩一直挺好的。我曾劝过罗四,叫他让儿子去读高中,可他却一摆手说:“回农村好,我们要听从毛主席的教导,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是大有作为的。”我能再说什么呢?我不能腐蚀贫下中农,更不能腐蚀革命干部。 那年双抢时节,我左手大拇指竟然会不识时务地长出一大砣腐肉,村人称“泥鳅痘”。俗话说,十指连心,这自然是痛得厉害,我只得在家休息了一天。罗四却在村民会上疾言厉语地批评道:“一个黑七类狗崽子,在这双抢大忙的季节,竟然躲懒,藏在家里,这是决不容许的,我们贫下中农要擦亮眼睛,要随时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我哪敢违抗他的意志,也没有人敢于违抗,在这个村里,事就全由他说了算。 一次,公社召开妇女会议,需要一个做会议记录的,公社妇女主任便打电话到村里,要我妻子去参加会议。妻子是知青,做做会议记录还是能够胜任。可是,四嫂却怒不可遏地找到这位公社妇女主任,说她丧失阶级立场,怎么能把这样重要的工作叫一个黑七类的子女来做?第二天,妇女主任只得把我妻子打发回来了。自此,我对四嫂也有几分畏惧。 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村支部改选,罗四给选下了,四嫂自然也不再当妇女队长。那一年,我们也招工进城离开了那个我们曾一度生活过的山村。 后来,听乡下来人说,罗四居然去做生意,也不怕“资本主义”。生意却做亏了,又不会经营其它的门路,日子就过得十分艰难,至今一家人就吃着低保。 这次,乡下举办庙会,四乡八寨的全涌了去,好生热闹。我便也赶去想写点什么。忽然,我望见了一位妇女,披头散发,朝着人们大喊大叫。我认出来了,是四嫂,两眼却没有了往日那般神气,木木的,有些呆滞,嗓门也有点嘶哑。她说:“如今是天翻了,地覆了,整个世界都翻了个边了,四类份子和我们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你们说说,这公不公平?”无人接腔。她也未等人回答便说:“如今有人当财佬了,比四类份子还阔还坏,就欺负我们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答应不答应?”仍然没人接腔,围着看热闹的人却更多。她手之舞之唱起曲子: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四嫂竟然疯了。
菊 儿 菊儿是我母亲的学生。菊儿个子不高,却丰满健壮,虽还不到三十岁,却因长年的劳累,脸上已经刻出了许多带黑轮的细小的皱纹。 她嫁给了一个姓罗的砌匠,两口子感情很好。后来生了两个孩子,两口子却不知为了什么相互间像生客一般,在一块居然没有多少话讲。后来,她男人在一次施工中,从屋架上摔了下来,住了几个月院,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却把脑壳摔坏了,在家说的话更少,且好酒,常灌得酩酊大醉。前些日子,听说她跟了一个野男人在外边做生意,常常几天不落屋。砌匠男人变得爱发火,灌醉了便抓了两个小伢打,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说这话的人,一说到菊儿时一脸的忿慨与不屑。 一次我去省城参加一个创作会,车在半途上来两个旅客,一男一女,女的居然是菊儿,那男的我猜准是那个野男人。两人拎着大包小包,把车厢的过道都塞得满满的。我故意不看她,扭过脸看窗外。还是她发现了我,叫我一声,我这才极尴尬的回过脸来:“啊,是……是你,你这是上哪?” “寻口饭吃嘛!”她笑笑,便谁都没有了话说。 这日,我去了菊儿家,罗砌匠又灌了酒,躺在床上醉得一塌糊涂。两个小伢有好几岁了,脸胖圆胖圆,像菊儿,一头一脸全是泥灰草屑,身上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偏巧,菊儿也回了,我瞥了一眼,只见她从一个大提包里拿出几件新衣、几包吃食给两个小伢。小伢穿上新衣,立时变得光鲜可爱了。我以为她会留下来,没想,她却转身要走,两个小伢直哭着喊:“妈!”那喊声,砸在我心里,剜心般疼。我觉得这女人太狠心了,便赶紧追了过去。 她跑了段路,却又停住,那身子凄惶地倚在一棵梨树上,闭上眼去,任泪水小溪般地在脸上流。 我走过去说:“看在小伢儿份上,别再往外跑了。” 她看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你看我这个家,我能呆下去吗……我也是个人,一个女人啊!” 我责怪她:“你不该跟了别的男人跑的。” “一个女人就不能得到别人的关心和帮助吗?一个弱女子在外面跑,没有男人帮忙就得受欺负,”她一撇嘴,眼睛里,那眼泪又像决了堤的水似地顺着那消瘦了一些的脸颊流下来,“我知道别人讲我闲话,可我没有做对不起那醉鬼的事,我没那么下贱。再说我有了小伢,我还是一位母亲。” “那……不能不出去吗?”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家四张嘴要吃要喝,全靠我一个人,我不出去,拿什么塞肚子?我不怨那醉鬼,他摔坏了脑子,不能干活了,这个家我总不能扔下不管。” 我忽然记起一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男人的勇气在于摆脱困境,女人的勇气在于忍受束缚。”她何尝不希望也能摆脱自己的困境?而摆脱这种困境,她却要拥有比男人多十倍的勇气。 我没有了话说,目视着那一个男人的摩托载着她远去。心里,便隐隐地有了种企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