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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栖身之所(二)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88&id=29964)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6/13 7:50:21

--  第十一章 栖身之所(二)

泥水匠四叔

入冬了,眼见得一天天转冷,朔风劲吹。该做屋了,该有个遮风挡雨的窝了,不然,我们一家人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做屋要资金,这时我已身无分文,我能请得起匠人吗?

这日,我正呆在屋里犯愁,抬眼望天,虽然天空只有淡淡浮云,但是我觉得似有无边愁云笼罩着乡野的上空,连日色也显得昏昏无光。

没有想到,四叔却来看我,他对我说:“别愁,这屋子我替你包了做。”

我吃了一惊,又疑惑地望着他:“这——行吗?”

他笑了笑说:“怎么不行?你是下乡知青,我是贫下中农,贫下中农关心下乡知青,这——毛主席支持。”

四叔叫罗起贵,又名贵四,是弄坑队的一位砌匠师傅,与我们队相邻。他做了大半辈子泥水匠,手艺不算十分好也不算坏,为人却十分热情,不知做了多少栋新屋,却不知为何没有给自己做一栋屋,也没有娶妻,单身一人,却过得快活、惬意。我跟着村上的人叫他四叔。

第二天一早,我还睡着没有起床,迷迷糊糊听见窗外有人喊我:“起来,怎么还困?”

我说:“四叔,您好早。”

四叔有些不悦,说:“你应该起早一点。我知道你不比我们,要做栋屋子不容易。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抓紧点,一个早工能干出好多活。我们农村人过日子就讲个‘勤’字。再说,早一天完工,就多省出一天的开支。”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觉得一种难以说清的感情,涌塞在心里。

他带着几个人去坡上放样开工。冬日的早晨的确有些冷,冷飕飕的西北风刮过来,荒坡上碎草枯叶便随风滚动着,林子里的涛声怪叫着,山墈边已经开败了的野菊花,耷拉着头在风里可怜地摇晃。

我递烟给他,他看了看知道是一毛三一包的“红桔牌”,便皱了皱眉。

我心一慌,以为是嫌烟不好,怔怔地站着望他。

“钱要省着花,”他看也不看我,一边忙活一边说,“烟买8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就可以了。”

我又一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不到七天,房子便做好了,一间正屋两间厢房,后面还挨山墈搭了一间矮小的房子作厨房,这里人称作“披杉”。因房顶多搁的是竹子,便只能盖以茅草。虽只是几间茅草房,但终究是已有着属于自己的房子了。

竣工那天,我办了桌饭,请他上座。他没推让,便大咧咧地坐了。我默算了一下,做一栋屋,才花了几十块钱,他不知为我省下多少了。我好感激,极虔诚地给他斟满一杯酒:“四叔,劳您吃累了。”

“哪里呢!”他嗬嗬地笑,极是惬意。他端起杯,咕嘟嘟地往口里灌了一大口。他一抹嘴巴,又道:“你母亲在大队学堂教书,为学生伢操了心,我代表乡亲们谢你们哩!”说着便起身离座,两手抱拳,朝我深深一揖,其辞极诚,其情极真。我顿而汪了一眶眼泪。

后来我招工进了城,乡下来人告诉我,说四叔去世了,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天和地便在眼前旋转起来。我拼命仰起脸,硬忍着不让那点咸水水落下来。我忽然忆起不知是谁说过的话:“在我的一生中,生活有时会像河流一样,和另一条河流遇合了,又分开了,带来了某一种情绪的波流,永远萦绕着我的心灵……淡淡的,却难忘!”这时候,我才让自己的泪水从眼睛里流了下来,流过腮帮,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养    猫

房顶盖的是稻草,虽也能遮风挡雨,却多了好些老鼠,每日在稻草里悉悉索索。于是,我便喂养了一只猫。猫是一只半大的猫,花白的毛,很活泼,头顶正中有着淡淡的一抹黑,显得分外俏丽。刚来时,它爱在院里各处活动,活泼地到处追逐,俨若一团雪球似的在泥地上滚动。它会爬树,一纵身,只见一团白光,便见攀到了树梢。

没几日,猫便和我变得极是亲昵。我每每去出工,它便溜到我身边,绕着我的脚转了几下,便一直跟着我到门口。晚上我收工回来,它又像是朝什么地方远远望着,静静地倾听着的样子,待我一跨进门槛,它便又在我的脚边了。

自有了猫,老鼠自然少了许多,却也多了好些事。一日,下屋场的三婶跑来告状,说我家的猫把她家焙在锅里的鱼吃了,没法,我只得赔给她两元钱了事。张家李家也接二连三地来告状,不是说猫偷吃了他家的鱼,便是说猫抓死了他家的鸡崽,这令我很是气恼。我折了根楠竹丫,本想狠狠地抽它几竹丫,但一瞧它那么副娇憨可爱的模样,便怎么也下不了手。

于是,我只得改善它的“伙食”。去田里上工,总要给它带回几条小鱼抑或几条泥鳅;我们每次吃饭,总要给它舀一勺米饭。猫便日渐肥壮,一身滚圆,且变懒了,常卧在门前那株桃树下睡懒觉。

令我吃惊的是,一日,我发现一只老鼠居然在它面前走过,那老鼠显然很怕它,一边走,还一边眼睛望着它,惟恐它扑过来。猫自然也发现了那老鼠,它举起一只爪子预备突地一下去抓,但是它却像打不定主意似的,居然迟疑着,最后竟然懒得理睬了。火得我真地朝它抽去一竹丫,它一下便逃走了,竟然还不停地叫唤,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好生后悔,它的懒惰显然是我给养成的,谁叫我让它吃得那么好呢?我忽然悟出,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以后,老鼠便又多起来了,屋顶上便又老是悉悉索索。更恼人的是下雨天,屋顶居然像把筛子,水四处漏下来,全是黑色的,像酱油水,我只得把家里所有的塑料布、提桶、脚盆、面盆等物全放在床顶上,以便晚上有个栖身之所。

我去买了几包老鼠药,老鼠确实是毒死了好几只,可是猫也死了,是吃了死老鼠中毒死的。我去掩埋,村人说,猫是埋不得的,埋在地下会变作猫公蛇,猫公蛇最毒,要咬死人的,只能把猫挂在树上,它便会变作猫头鹰的。我便趁上工之时,把死猫挂在离村远远的河边的一棵树上,任其日晒雨淋,任其风干。

又过了些日子,那死猫却不见了,不知是给什么山禽野兽偷吃了,抑或真是变作猫头鹰了?

“归园田居”

四月的一天晚上,居然来了一场暴风雨。风贴着山脊,在树梢上,在坡地上,在房顶上啸叫着,暴雨似瀑布般的倾泻下来,闪电呈奇形怪状的树枝形向四面八方伸展,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一个紧接着一个的霹雷就在头顶炸响,一切都变得混乱、动摇,天仿佛要倾塌下来似的。

我们这栋小小的茅草房地势是全村最高的,孤零零地在这荒坡上有如在惊涛骇浪中一艘随时都会被颠覆的小船。

风,把房顶的茅草掀翻,随又扬起,吹去很远很远。暴雨也随即灌了进来,房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打得透湿。最让我担心的是,墙全是土砖砌的,大雨一淋,能不倒塌吗?3个妹妹吓得哇哇直哭。我和妻子便忙把妹妹们带到后面那间矮小的披杉屋里,那间小披杉屋是放的旧檩木,盖的瓦,自是成了唯一的安全点。五个人全惊吓得睁大着眼,感到一种濒临绝境的恐惧。

房子必须重盖过,盖以竹子茅草这种原始居住方式显然应付不了任何一种自然灾害的冲击。但木材呢?我只得大着胆子向中央知青办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信中呈述了我现在的困境和要求。谁知,这封信竟又转到了公社。

一日,公社通知我去开一个知青会,一位姓熊的副书记把我叫了去问:“你给中央写信了?”

我说:“是,因为我没有房子居住。”

“你告了公社的状,对吗?”

“我只是如实反映了情况。”

他便没再多问,眉头却渐渐拧在一起。开会时,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安,后来,我便索性横下心来,反正信我已经写了,是祸也躲不脱,便坐在那里尽量让自己悸动的心房和紧绷的神经平静、松弛一些。

散会时,在公社门口遇上公社团委书记易正良,他突然朝我瞪着怕人的眼睛:“你胆子不小啊,向中央告状了!”

我倔强地说:“我只是如实反映情况。”

“我警告你,你不要太嚣张!”他恶狠狠地斥骂道,“一个黑七类,竟敢无法无天!”

我心像被什么给刺了,流着血,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而这份痛楚又渐而在心里发酵、膨胀,渐而转化为一股不平的愤怒,成为一团炙人的烈火,烧灼着我五脏六腑。明明是强行抢占了我的木材,却反要骂我为嚣张,为无法无天,这天下还有天理、公道么?当今不少人指责官员们腐败,其实,在那个年代,有些官员们的腐败又何尝不是严重!只是方式不同,而是打着“阶级斗争”这面大旗,对他人的权利和人格进行肆意的践踏,而“贱民们”只能无奈地忍受,在民间,常曰:“小的不敢”罢了。人是构成社会最基本的元素,人的素质高低直接决定着社会的文明和经济发展的程度。试想,人与人之间充满自私、虚伪、贪婪、暴力,这个社会的经济能不严重滞后、人们能够安居乐业么?

幸好阳大姐又给我来信,说县知青办又再次给我批了一个立方的木材,而且是县委宣传部欧发维部长亲笔签的意见,公社也就没有再次扣下。

有了木材,三间茅草屋这才全换成了瓦房。我还在房子四周种上了一些果树,杉树。晋时陶渊明在乡间隐居,作《归园田居》:“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鸡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陶老先生描写的恬淡自然、清静安谧的田园生活,显然是对乡村还缺少深刻的认识,带有不少主观的理想色彩,不过,也终究表明了他对人生的意义与探索、追求与理想。我每每念及至此,灵魂深处便再次领略到那充塞天地间的明净与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