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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转点浏阳(二)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88&id=29386)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6/6 9:21:41

--  第九章 转点浏阳(二)

第一天出工

第二天一早,一个叫罗谷雨的青年来喊我一块去队里上工。罗谷雨就住在学校隔壁,年纪比我小两岁,中等身材,人却显得精干。他那黑红的面孔,明朗的、带笑意的眼神,一下便引起了我对他的好感。

我还没有工具,母亲便向学校借了一把锄头和一担高系撮箕让我带上。

全队的社员都在五启塘集合。生产队在五启塘的塘墈边一棵柳树上挂了一截废钢管作为敲钟用,每天上工便把钢管敲得当当响,男的、女的,人都到得很齐,生产队有严明的纪律,不到的或迟到的都要扣工分。

这是个绿叶滴露的早晨。胭脂红的早霞,像一片片火绒似的升起在东边山顶的上空,村舍与田野都被笼罩在一片柔和而又显得有些幽暗的红光里。太阳要出来了,突然间从云霞里矗起一道红得透亮的抛物线,闪着金光,令人目眩。

养书记便带领大家做每天必做的功课——早请示,男女社员排着队齐刷刷地、庄严肃穆地手捧红宝书三呼“万岁”。连乡野村民都要叩头、请安、匍匐、唱诺,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观,人类由无奈而自觉,由必然而自然,由量到质、由表及里地深入完成了人格结构、人格内容、人格特质异化的全过程。

随后,才是由队长安排今天的劳动,用村上的话说叫“排工”。眼下正是春耕生产,队长先安排用牛和搭田墈的男劳力。这用牛和搭田墈都是技术活,我一样都不会。别看搭田墈很简单,其实很有讲究,先用四齿钯把田里的稀泥搭上墈,再用钯斜着砍削,耙剔平整,然后用一个木板做的荡子荡得光光滑滑,是不是行家里手,只要一看田墈搭得怎样就知道了。这两项农活自然安排的都是队里的青壮男劳力。我被安排和妇女一块铲草皮积肥,被安排铲草皮的还有几个年纪大一些和年纪小一些的男劳力。也许是队长有意照顾我,罗凯华和罗谷雨也被安排在内。

铲草皮要用牛舌锄,这种锄头圆圆的像牛舌,刃口很薄,铲起来很快。我不会铲,往往铲起很厚一块土。罗凯华和罗谷雨就教我怎样握锄,锄头要平一点,要贴着草根铲,这样既快又不会带起许多土。我这人确实太笨,学了好久都没有学会,便心想,不如挑担吧,这几年在江永农村锻炼了,还有点力气。于是我就去把人家铲的草皮挑着拢堆,做成堆肥。我尽量把撮箕装满,这让妇女们刮目相看:“哟,想不到你一个学生伢还有一把子气力。”

我说:“我当过几年知青,搞过劳动,挑担子这活简单。”

一整天,我就包了大家的草皮挑。评工分时,大家说我吃得苦,评了我8.5分,比妇女们还多了几厘。

收工时,罗凯华的父亲把我拉过一边。他父亲叫罗乔生,是队上的油漆匠,我叫他“乔生师傅”。 乔生师傅悄声对我说:“我在镇头供销社接了一批油漆业务,你肯不肯去?”

我说:“我不会油漆活,我能去吗?”

他说:“是做语录牌,你只要写字就行。”

我在江永白水公社用油漆往墙上写过语录,轻车熟路,我便点头答应了。

乔生师傅高兴了,说:“明天我来喊你,要记住啊!”

我也高兴的说:“记住了,明天见!”

写 语 录 牌

供销社的经理姓刘,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也许是做惯了生意,见人总是满脸堆笑。我知道生意人心眼儿活,点子多,一套又一套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刮什么风下什么雨。我遂想,可要好好的干,别让他挑出什么毛病,别看他笑眯眯的,心里一定是很挑剔的,要是让他找出什么毛病,扣了工钱,这可不好向生产队交差。

刘经理领着我们在四围看了个遍,告诉我们在哪些地方刷上语录牌。供销社范围很大,有宿舍、有办公楼、有仓库,每扇墙都要有一块语录,有的一扇墙面要多达好几块。

先用红油漆刷底,乔生师傅告诉我如何刷漆,这较简单,一下就会了,一会就在墙上刷出好几块。乔生师傅低声告诫我:“别那么快,这是计工不计件。”

我问:“一个工多少钱呢?”

“一快二。”他说。

我说:“好吧。”速度自然就慢了许多。

刷了几块后,我便开始写字。写美术字,一笔一划要做,一上午都只能写一块。刘经理歪着头看了一会,没喊好,也没说不好,他忽然说要写毛主席诗词,要用主席的手写体,问我会不会。

我说:“试试看吧!”

他就笑眯眯的拿着一本毛主席手写体的诗词本,叫我摹仿着写。我想这应该难不住我,不就是临摹嘛!我便用铅笔先在墙上轻轻描摹好,然后用笔蘸着黄油漆照着填写,这样,乔生师傅也可以帮着写了。但写出来的字,表面看去还像,但是呆板了些,不活,只是形似而不神似。书法是利用点画、结构来反映形体美、动态美、意境美的一门艺术。点画的书写和字形的结构是书法艺术的两大基本要素,它要求书写时用笔自然、肥瘦适度、运转有力,而且十分讲求笔墨变化,包括轻重徐疾、大小粗细以及形体意态等。这样用笔填写是不能叫书法,只能叫做字,自然是写不出那种神韵来的。我忽然突发奇想,何不干脆就用油漆照着主席的字写呢?万一写坏了,用红油漆刷过就是。

也许是年青气盛,或许是叫不知天高地厚吧,我便用笔蘸着油漆也学着主席龙飞凤舞地写开了,第一个字居然不错,接着就写了第二、第三个字,愈写就居然愈顺手了。而且从主席的书写中,我领悟到了一种美:率意天真,痛快酣畅,一种无拘无束的情境。这让我不禁联想到现实生活中轻颺的柳条、奔泻的溪流、舒展的白云、明媚的阳光、翠绿的山色等一类美的事物。用《兰亭集序》中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两句话来说明这种美的意境是十分贴切的。而且这无疑对我自身的艺术素质有着很大的提高,这也许是意外的收获吧。

刘经理在一旁看得直点头,以后他便天天要来看我写字。

乔生师傅自是惊喜异常,他看我时,眼睛里自是多了些许尊重和感动。

在这里整整忙活了一个月。我把钱如数交给了生产队,队上给我记上一个工10分,我一下子成了队上的主要劳力。

作画在山里人家

乔生师傅常叫我与他一道外出做油漆,不仅在本大队做,还做去了葛家、普迹等公社,远的还去了浏阳北乡洞阳、长沙县江背一带。不论婚嫁喜丧,我们都去。婚嫁要漆喜床喜柜,丧事要漆棺木,无婚嫁喜丧的要漆桌椅。尤其是油漆喜床喜柜,能让我了解到一些古朴、珍贵的民俗民情。喜床要做雕花床,饰有龙、凤、花、草、鸟、兽、虫、鱼,有“丹凤朝阳”、“骐麟送子”等意味深长的图案;喜柜的两扇柜门要用金粉描上“喜鹊衔梅”、“腊梅报春”等图画。我以为这是一种很美的乡土文化,这是一种人类社会群体固有的传承性的文化生活现象。我一下喜欢上了这项工作,不仅仅是因为老百姓喜爱,同时也让我能够了解到中国乡村最底层的老百姓的生活习性和行为样式或模式。

这天,乔生师傅带我去北乡做油漆,走葛家公社青新大队那儿进冲,要爬很高的山。我叫不出地名,反正跟着他走。半上午时分才走进一座山寨。山寨在半山腰,房舍均依山而筑,家家门前都有一个秫秸篱笆院,上面爬满豆角和葫芦。豆角开的是一串一串的小紫花,葫芦是一朵一朵的大白花,蜜蜂三五成群地从东家篱笆飞到西家院子,嗡嗡嘤嘤,充满一种仿佛可以触摸得到的跃动的气息。

山里人特好客,我们刚走进一家院子,一霎时,屋子里就充满惬意、热情的笑声。这户人家要嫁女,要漆一张喜床,一张喜柜,还有一些桌椅。乔生师傅便腰上系了个围裙开始做油漆,我只能给他当下手。我打量下这户人家,并不显得怎么殷实,却和睦,两口子是一对中年夫妇,又是泡茶又拿烟,脸上漾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们与乔生师傅是熟人,不住地与乔生师傅说着话,一个女儿在房里,埋着头不住地做着针线活,这应该是他们那即将做新娘的女儿了。这是个非常朴素稳健的女孩,从她的装束上完全可以看出她的性格,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拖在背后,辫子没有任何装饰,人长的白白净净。我感到惊异,在这大山里面怎么会有着这么美丽的女孩呢?大概是山里的清泉与五谷滋养的吧!

上午,乔生师傅就赶着把两扇柜门漆好了,用的是黑漆。乔生师傅的技术是相当不错的,两张柜门漆得光可鉴人。下午,我便开始作画,在漆面上作画是不能打铅笔草稿的,不能有半点灰尘和印痕。好在他带有图稿,下面垫一张粉纸,把图稿上的画拓到漆面上去,然后便用一支细细的毛笔,蘸着用清漆调和的金粉细细地描。我在长沙读中学时就喜欢用墨线勾图,这又叫白描,那时我是《长沙晚报》的美术通讯员,应该感谢左钧、小木两位美术编辑老师,每个星期天都要组织我们通讯员学习,我画白描就是两位老师亲手教的。我提起笔,画得很流畅,这在乡下是很难看到的,乡下的一些匠人作画,笔很碎,不能连贯,而我懂得如何运用腕力,懂得如何用笔自然。

画好了,很好看,金色的线条在黑色的漆面上很显目。主人两口子都跑来看,嘴里不住啧啧着,并要女儿也来看。女孩子随即跑了来,没说话,那双明亮的眸子盯着画,鼻翅微微颤动,那微张的嘴唇里,明灿灿的皓齿带着满足的笑意。

我的劳动能够让人家感到愉悦,我以为这是十分美好的事。

回来的路上,乔生师傅高兴地说:“真没想到你会画得这么好。”

我笑了笑,在心里说:“我是在用心作画啊!”可我没说。其实,作画也是一种思想,是对人生、世界、以至宇宙一切现象的领悟和深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