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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风雨茅草地(五)  (http://2007.hnzqw.com/dispbbs.asp?boardid=88&id=28350)

--  作者:老土
--  发布时间:2007/5/25 18:49:47

--  第六章 风雨茅草地(五)

第六章 风雨茅草地(五)

山 雨 欲 来

知青作家邓贤说:“我们不否认每个人内心都潜藏着种种道德或不道德的个人欲望和动物本能。人类文明的目标之一,就是不断增强理性和完善自我。然而当文明遭受践踏的时候,权力便无限地放纵了欲望。”我给改了一句:当文明遭受践踏的时候,人类便无限地放纵了个人欲望和动物本能。

19678月,随着“文化大革命”愈演愈烈,武斗的不断升级,“贫总”的当权者们一个个杀红了眼睛,就像一头头凶残的狼,看到的、想到的、做到的,便是一个血淋淋的杀字。他们以“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的名义,可以任意宣判四类分子、湘江风雷分子等一切“阶级敌人”的死刑,他们处决人不使用枪,而是用锄头,用砍刀,就像捣碎一蔸枯木,砍伐一丛芭茅那么简单、迅速。后来据从道县逃出来的目击者回乡知青现任长沙市昆仑酒厂的老总何志宇的讲述,他亲眼看见“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宣判几个四类分子的死刑,由几个农民押出去,就在林地中间用锄头朝他们头部猛击,脑浆和鲜血四迸,空气里顷刻间弥漫起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味。

知识青年绝大部分都是家庭出身不好,自然也属“该处极刑”之列。道县就紧挨着江永,知青们无不人心惶惶,唯恐大屠杀的血风腥雨忽然降临,农场一时陷入暴力和恐怖之中。

不少知青似乎是做好了慷慨就义的准备,每天把毛主席像章醒目地佩戴在胸前,每天把《毛主席语录》揣在身上,我们这些天生孱弱的灵魂,却希望灵魂死得重于泰山。

一天,有锁城的农民跑来报信说“贫总”的人要来农场抓我们,叫我们作好准备。

锁城是由桃川往茅草地去的必经之地,这是一个一千多人的大村落,外有用青砖浆砌的城墙,内有用鹅卵石铺成的官道,房屋紧连,也一律是青砖到顶,让人感到古老和神秘。平时,知青们与锁城农民关系极好,知青们在他们的晒谷坪里为他们演出过革命样板戏,走进过他们那让柴草熏得墨黑的屋子里访贫问苦……应该说,他们对我们知青是很关心的,这是一种很可贵的情谊。

“贫总”的人既然要来,我们能作什么准备呢?茅草地一片茅草,能往哪里躲?再说,我们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来农村的,又何罪之有?这用得着躲藏吗?

大家便燃起一堆篝火,围火而坐,齐声而又深情地唱着: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困难时想你有力量,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大家唱得情真意切,而又慷慨悲壮,似乎都受到鼓舞,好像进到了梦里一样,完全忘掉了随时到来的危险。

一晚过去,居然没有人进来抓捕,后来才知道是锁城的农民阻住了前来肆虐的“贫总”。

集体出逃一

大屠杀的风声愈来愈紧,我们在农场是没法儿呆了,只能返回长沙。可是走道县那边很不安全,“贫总”一路上已设下许多关卡。前些日子有走那边回去的知青说,那条路是千万走不得的,尤其是过双牌,河里都是死尸,一河水都染红了,让人听着毛骨悚然。看来,就只有求助于6951部队。6951部队是江永县支左部队,驻扎在广西麦岭,来我们农场的几个部队干部对我们知青都很好,团部张参谋还和我们几个文学青年一块讨论过文学,找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但茅草地到麦岭有四五十里路远,又是山高路险,路径不熟,怎么走?于是便先由陈路明、何清华前去探路,大家便在家里心急火燎的等着他俩。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在他俩的带领下出发了,有钟德厚、陶世普、刘内安、郭光锴、肖鹏夫等三四十号人。地里的苞谷是没法收了,栏里的牲猪也没法喂养,我们什么也没法带,就仅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上路,很有些悲壮的感觉。

天色分外阴沉,浓密的黑云低压在头顶,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息。走不多远就下起了小雨,地面就变得很滑,而且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大山,远山被雨雾遮掩,变得隐约朦胧,近山群峰攒簇,蜿蜒起伏。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愤怒,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愤怒,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来,几乎触到对面的山脊,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奋力向上腾跃而去。

三四十号人居然寂静无声,艰难而又奋力地在山道上攀越。

经过一个叫沟兰瑶的地方时,我们已是又累又饿。这里是瑶民生活的地方,房屋不多,约莫不过六七家,皆傍山而居,全是木板楼屋,发黑的楼板显出年代的久远。我们遂进去想讨点什么吃的。我和郭光锴几个人去的一家仅两个老人。老头又瘦又矮,很是惊异地瞧着我们。我们恭恭敬敬地朝老人鞠了个躬问:“大爷,能不能给我们一点什么吃的?”老人呆呆地看着我们,又一劲地摇了摇头,似乎不懂我们的话。

郭光锴便做着手势,说着普通话连说带比划地重复着:“有什么什么的吃的?”像说日本话。

老人像是听懂了,指指门前的木凳让我们坐下,然后便叫他的老伴生火,用一口鼎锅给我们煮了一鼎锅红薯。

大家用红薯填饱了肚子后便又继续赶路,走出很远,回头还看见那几间木楼门口都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们远去,我忽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我们互不相识,几颗红薯也许不值什么,可让我看到了中国老百姓的善良,看到了不管我们生活中发生过什么,世界上还是有着纯洁、有着美好、有着真诚无私的东西。

过了黄甲岭已是进入广西,路更窄更陡,仿佛是被大山挤压成一条仄仄的带子无止境地在山野伸延。

下午5时许,我们终于到达了麦岭6951部队的驻地,张参谋和魏主任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马上安排了食宿。在这里我们还遇上从江永各地来的知青,有桃川公社石枧大队的,有凤亭农场的。风亭农场刚发生过一场武斗,有几个知青还带了枪,因此,部队好些地方都戒了严,不许我们靠近。不过,一看到部队,我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这才体会到一种可靠、安全的感觉。

集体出逃二

第二天,回龙圩农场的知青开来两台拖拉机,接我们去参加王百明的追悼会。那是817日,在江永县城,王百明和另一名知青一同在店里吃早点,居然被几个农民围住。道县已经杀了不少人,出身不好的,要杀;与干部有仇隙的,要杀。“杀地主狗崽子!”他们吼叫着,一只手指扣动了扳机,枪口红光一闪,铁砂霰弹全部打进了王百明的那颗年轻的头颅。他来不及叫喊,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截寸多长的油条。

王百明是个很有才华的知青,是江永农艺队里很优秀的一员,农艺队就驻扎在县城边上。他很会写诗,在生活中他感受着事物,同时也思考着事物,作为一个诗歌创作者,总要表现出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思想,最强烈的时代精神。他写过一首《新农民之歌》:

我不曾为祖国横枪跃马,

也不曾挥汗在炼钢炉前。

但,我依然要骄傲地宣称:

我是我们阶级队伍中坚定的一员。

一脸微笑,

一身汗水,

长满了老茧的手啊,

像一对铁钳。

一手握笔,

一手挥镰,

稻穗、棉桃加上这深情的诗篇,

就是对于祖国的贡献。

像鹰儿搏击长空,

我们经风雨、见世面,

毛主席亲切的笑容啊,

即使在梦里,也常在我脑中浮现。……

一位这么优秀的青年,就这样惨死在“贫总”枪下。

追悼会上,群情激愤,知青们悲痛地呼喊着口号,声讨杀人凶手。

走出会场,我们的心都变得异常沉重。

部队是军事重地,我们自然不能久呆。一个礼拜后,我们便坐着部队替我们找的两台拖拉机,由两位部队干部护送我们,绕道阳朔,到达桂林火车站。

我们抢着上了一列闷罐子车,尽管车厢一没车窗二没坐位,大家就这么挤着站着。火车吼叫一声开动了,可以回家了,但大家没有一点儿欣喜,一点儿也不显得轻松,有的把头微仰着,有的紧闭着嘴唇,额上显出深深的与我们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皱纹,大家似乎都在思索,是在思考着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寻找我们生命本身的东西?还是在对我们所走过的历史过程进行一次深情的回眸呢?